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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过了两道墙,还是没有人在后头追赶的迹象,我这才感觉到与老友久别重逢的狂喜。我发现我们蹒跚而行的时候,我会自己笑起来;接着秋良也跟着笑,分离的岁月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多少年了,秋良?真是好久好久了。”

他在我身边痛苦地跟着,不过也忍着痛说:“好久了,是啊。”

“你知道吗,我回老家去过。我猜你还住隔壁。”

“是啊,隔壁。”

“哦,你也回去了吗?当然啰,你一直留在这里。你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是啊,”他又费劲地说了一次,“好久,隔壁。”

我停下来让他坐在一片断墙上。接着我小心地除去破烂的军服外套,借着手电筒和放大镜,我再次查看他的伤口。我还是不太确定;我怕他手臂下的伤口会疽烂,不过我忽然想到,或许那股恶臭来自沾在衣服上的东西,或许是他躺过的地上有什么。此外,我发现他身体烧得很厉害,浑身都是汗。

我脱下我的外套,撕下几条衬里权充包扎伤口的纱布。接着我用手帕尽量把伤口拭净。尽管我已经尽量轻柔地把血块拭去,但他偶尔会猛抽一口气,显然我还是弄痛了他。

“对不起,秋良。我会尽量不太粗鲁。”

“粗鲁,”他说,仿佛正在玩味这个词。接着他忽然一笑,然后说:“你帮我。谢谢你。”

“我当然是在帮你。待会儿,我们就帮你找个适当的医护。你马上就没事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帮我。我们眼前有件十分紧急的任务,而你比谁都了解为什么这么紧急。是这样子,秋良,我终于找到了。拘禁我父母的房子。此刻,我们就在那附近。你知道吗,老哥,刚才我还在想,我只好单枪匹马冲进去救人了。我也当真会这么做,不过那风险可就大了。天知道里面有多少绑匪。我起先以为我可以跟中国军方要几个人来帮我,结果根本不可能。我甚至还想过要找日本人帮我。不过,现在我们两个又在一起了,我们一起来,一定可以办到。”

这一路上,我一直想办法把那条临时的绷带好好绕在他身体与脖子间,结结实实地绑好,压住他的伤口。秋良凝神望着我,待我话语稍歇,带着微笑对我说:

“是啊。我帮你。你帮我。好。”

“不过,秋良,我得跟你说实话。我有点迷路。遇到你之前一会儿,我还走得好好的。不过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我们得注意找一个叫‘东炉’的玩意儿。一个有大烟囱的东西。不知道,老哥,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这东西吗?”

秋良继续望着我,胸口剧烈起伏。我一看到他这模样,昔日情景忽然回到眼前:我们那时常常一起坐在我们花园里的草丘下喘气休息。我正要跟他提这往事,他却对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地方。”

“你知道怎么去‘东炉’?从这里?”

他点点头。“我在这里打仗,好多星期。这里,我知道,就像”——他忽然做了个笑脸——“像我的家乡村子。”

我也笑了,不过这句话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个家乡村子?”我问。

“家乡村子,我出生那里。”

“你是说租界?”

秋良静了一会儿,接着说:“嗯。是啊。租界。公共租界。我的家乡村子。”

“的确,”我说,“我想这也算我的家乡村子吧。”

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有好一阵子还一起大笑傻笑,也许有点停不下来。等我们都比较平静了,我说:

“我跟你说件奇怪的事情,秋良。这个只有你会懂。我住英国的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家的感觉。而公共租界,那里永远是我的家。”

“不过公共租界……”秋良摇摇头,“非常脆弱。明天,后天……”他举手一挥。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而我们小的时候,感觉它是如此坚固。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是我们的家乡村子。绝无仅有的一个。”

我开始帮他穿上军服,尽量小心不把他弄痛。

“感觉好一点了吗,秋良?抱歉,现在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不久我们就可以让你得到良好的照顾。不过现在,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来告诉我怎么走。”

我们前进得很缓慢。我想把手电筒对着前方照射,但这并不容易,我们常常在黑暗中摔倒,秋良吃尽了苦头。一点不假,他不止一次在中途休息时晕了过去,他的身体在我肩上愈压愈沉。我也不是没有受伤;最麻烦的,就是我右脚的鞋口开了,脚上有道深长的伤口,每走一步的疼痛都甚于刀割。有时候我们累得不行了,每走个十几步就得停下来。不过最后我们决定,这种情况不要坐下来,就摇摇晃晃地站着,大口喘气,调整倚靠的姿势,以小痛来代替大痛。他伤口传出的腐臭味愈来愈浓,周围不停传来鼠群奔跑的声音,教人不安。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听到战斗声。

我尽可能地为我们自己打气,只要我喘得过气,就说些轻松的事。其实对于我们的重逢,在这段时间里,我可谓百感交集。不用说,我非常庆幸命运让我们及时相遇,一起完成这件大事。不过我同时又忍不住为这样的重逢感到难过——我期盼了这么久的事——竟然发生在这般恶劣的环境里。这跟我一直想像的方式,自然有如云泥之别——我总想像我们俩可以坐在舒适的旅馆会客厅里,或者在秋良家的露台上,俯瞰一片静谧的花园,聊天叙旧谈上好几个钟头。

秋良虽然举步维艰,方向感却始终很清楚。他选的路,我常觉得恐怕是条死巷,可是走到底却会出现通道或门。我们不时会遇到居民,有些只是在黑暗中感知到的身影;有些则围在灯笼或火堆的光线里,他们眼中对秋良充满怨恨,这怨恨让我担心我们会受到围攻。不过我们大半都顺利通过了,没被为难,一度我还用口袋里的最后一张钞票,说服一位老妇给了我们一些饮水。

接着地貌显著地改变了。再也没有人家居住的迹象,就算遇到了人,也都是独自一个,孤魂野鬼似的,眼中只有绝望,或自言自语,或兀自啜泣。而且再也没有完整的门,只有中尉跟我在前半段行程钻过的那种墙洞。每一次过洞都困难重重,秋良每次攀爬——即使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我协助也一样——都痛彻心肺。

我们早就没说话了,只是每走一步便喘息一声,忽然秋良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那时我听到一种声音,有人在发号施令。声音难以听出远近——或许只与我们隔着几栋房子。

“日军吗?”我轻声问他。

秋良又听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国民党。克里斯托弗,我们现在非常靠近……靠近……”

“前线?”

“对,前线。我们现在非常靠近前线。克里斯托弗,这非常危险。”

“要到那栋房子,是不是非得经过这一带不可呢?”

“非得不可,对。”

忽然一阵枪响,接着另一处又响起枪声,是一挺机枪在反击。我们的手本能地紧握起来,不过秋良把手松开,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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