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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阴雨后,年三十的早晨,天放晴了。

辛念香掀起窗帘,推开窗子,金子般的阳光斜斜地投射进来。她眯缝眼睛,迎着光努力去看太阳后头那淡青的天,空旷高远,没有一丝云彩,如一幅铺展开的亮色的绸缎,光滑细腻,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她一生中从来没有遇过这样温柔安静的早晨。

辛念香想起小时候过年,猫城老是下雨,阴寒潮湿。每年的最后一天,家里到处乱糟糟的,佣人们忙进忙出,就是为了两顿饭,阿爸难得从省城回来,他什么都不管,就在厅堂里装模作样地教辛来打拳,实际上是和辛来闹着玩,老来得子的他不知道要怎么宠爱儿子才好,姆妈看到不免埋怨几句:“下午就要祭祖了,父子两个还有工夫胡闹!”她布置完厨房的事,又赶着去帐房跟管家对账,百忙中妹妹蓬着头过来要姆妈梳头,还要找同色蝴蝶结配衣裳。辛念香烦了,宁可跑到后院去看何妈杀鸡杀鸭。

从小她的世界里就住了太多人,父母、弟妹、亲戚、佣人……有时候拥挤得透不过气来,然而现在回想,仿佛在转眼之间,她身边的人都走光了,没有人跟她说过告别的话,甚至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他们走出门外,好像傍晚就能回家,她要事后才会意识到原来那再平常不过的分离已是生离死别。从此以后,过年时节她最怕听到鞭炮声,那种猝不及防的蛮横的噪音背后,隐藏着阖家团聚的忙乱,只能让她倍感孤单凄冷。

多少年来,这是猫城第一个晴朗的除夕。阳光照进门房里,有一半正好打在石明亮的脸上,他还睡着,满腮胡渣,面容比刚来团圆里时多了点沧桑,梦中也紧皱眉头,抿着嘴唇,带着孩子般倔强赌气的神情。阿圆蜷在他怀里,团成一团,睡得十分安然,手里依旧握着他的外套袖子。辛念香温柔地看着他们,独居辛宅后她最不喜欢被人打扰,石明亮、阿圆、鹿民这些人却是例外,也许是因为在她眼中,他们都像流浪的小猫,孤身无靠,四下游荡,恰好一头闯进团圆里,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跟她相处得比家人还要亲厚。也或许是她的心境变了,人老了以后总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一下子看得到尽头,有人陪在身边就没有那么凄惶不安。但是年还没过完,他们就该走了。

他们是应该走的。再难走的路也要去试一试。辛念香帮阿圆掖好被子。年轻时,她也想过离开猫城,到外头去看看,那时要是走了,也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跟辛来一样。很小的时候姆妈就谆谆告诫她:“好男儿志在四方,可是女人最要紧稳重,守得住,老宅在这里,根就在这里。”拥挤在她的世界里的那些人、这所宅子,都成了她的牵绊,她真的在这里守了一辈子,终于老了。

不能再想了。

她得为他们准备点什么。辛念香站起来环顾四周,狭小的门房里别无长物,忽然记起纸板箱底还有两只铝制水壶,是从前辛来外出写生时常用的东西。她轻轻打开纸箱,找出那两只旧水壶,军绿的外壳磕得斑斑驳驳,辛来自己用红漆写的名字却还鲜明夺目,一面是“辛”,另一面是“来”,随手涂鸦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分不出姓和名。她拿起水壶,要找块抹布擦干净,不小心“哐啷”一声两只水壶都跌到地上,骨碌碌滚到行军床边,把石明亮和阿圆都惊醒过来。

石明亮顺手捡起水壶,看了看,笑着说:“这是辛老头的水壶,我知道。”

辛念香接过来一边擦着一边叮嘱他:“路上多带点水,那条隧道,恐怕没有两天是走不出去的,在野外最怕没有干净的水喝。这两只水壶大,应该够你跟阿圆两个人喝的。”

阿圆揉着眼睛问:“我们要去哪里?”

“先去省城,然后再到别的地方。”辛念香说,“你跟石明亮一起去好不好?”

阿圆用力点点头,又问:“你也去吗?”

辛念香没有回答,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水壶的口子,直到那发黑的地方铮亮如新。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对石明亮说:“你一定要带阿圆走,她回草寨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石明亮说:“我明白,我会照顾她。”

辛念香含笑说:“你跟辛来一样,都是侠义心肠。”

“那你呢?”石明亮问。

“我走不动,也懒得走了。”辛念香说,“过去人人都说隧道不吉利,没有人敢往那边走,连选坟地也尽量避开那地方,如今竟然有人敢重新开挖,总也是些胆子贼大的闯祸胚。那条路危险肯定是危险的,但你跟阿圆该走还是要走,总不能闷在这里空等。”

石明亮轻声而坚决地说:“等到通车了,我就回猫城接你。”

辛念香微笑着说了声好。两个人心里都空荡荡的,仿佛无数穿堂风呼啸而过,让人感觉苍凉,因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一天。

桌上放着青瓷罐,辛念香一早从地窖捧了出来,依旧垫着黑色的绒布,石明亮怔怔地看着,阳光照在瓷器上,光影微微晃动,好像湖水泛起涟漪。辛念香说:“让辛来离苏碧宇近一点儿也好,他们两个都是可怜的人,相爱又不能爱,身不由己。”

石明亮答应着,用绒布把瓷罐扎紧,反复打了两个结,小心地放进背包里。

辛念香把纸板箱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一只手电筒、两盒火柴、一卷医用纱布、一小瓶红药水,还有压缩饼干、几颗水果硬糖。阿圆兴致盎然地蹲在旁边看,帮着拿东西,然后一件一件摆到行军床上。辛念香说:“我晓得你比我有经验,不过你怕是没想到要在猫城走这样的野路,没有准备,这些东西虽然小,你都带上,路上有用的。”

在这个告别的早晨,辛念香忙得简直停不下来,一会儿想起地窖里还有鹿民送来的糕点,赶紧跑去拿来给石明亮和阿圆带着路上吃,一会儿又忙着生炉子,煎荷包蛋,煮肉粽,说早上这一顿一定要吃得饱饱的,吃点肉和鸡蛋,一天才有力气。

阿圆看着辛念香忙前忙后,她走到哪里,阿圆的小脑袋就转到哪里,两只羊角辫一高一低甩动着。辛念香帮他们把粽子剥好,叫他们多吃点。阿圆吃了两口,问:“辛婆婆,为啥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你怎么不吃?”

辛念香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叮嘱石明亮路上要当心。她一点没有寻常老年人的习惯,喜欢挽留后辈多住几天,留在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她反倒催着石明亮吃好早饭赶紧出发:“趁着天好,路上还好走一些。”又交代阿圆:“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害怕。”

辛念香只送他们到门口,站在黑漆漆的辛宅大门前,她握着石明亮的手,忽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手指枯瘦如竹,生硬冰冷,石明亮却分明感到一点依依不舍。临到末了,辛念香终于放开手,说:“实在走不下去,就回来。”石明亮忍不住鼻子一酸,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阿圆带到安全的地方。”

石明亮抱着阿圆往巷口走去,铝制水壶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响起哐哐的水声。

阿圆趴在石明亮肩膀上,一直乖乖的不说话,这时候突然伸出一只小手,不停地朝辛念香挥着,她清脆地喊道:“辛婆婆再见!等会儿见!我们晚上就回来!”石明亮回头,看到辛念香还站在辛宅门口,破败的白墙黑门,衬着她瘦高的身影,身边只有两颗孤苦伶仃的老树,走一段再回头看,辛念香却硬起心肠,一转身进了宅子,再也没有出来。

从团圆里出发,石明亮一路往北走去。穿过樟树夹道的南城巷弄,翻一座花园桥,很快走到四方美人街。喧嚣的人群早已离场,昨夜热闹非凡的美人台上此刻空空如也,剩下来不及收拾的阳伞和桌椅仍然摆放在围栏内,在满地狼藉中显得冷清而倦怠,倒是地上镶嵌的鹅卵石依然洁白,坑洼里积满雨水,在阳光下反射出比黄金高台还要晶莹夺目的光芒,没有风,偶尔有香樟树的叶子无声地飘落下来。到处都很安静,悲鸣或者欢呼都已销声匿迹,一夜狂乱之后,整个猫城似乎还不曾醒来。

石明亮在桥头坐了一会儿,阳光暖暖地打在身上,晒得久了,头皮感到轻微的刺痛。这样好的阳光,从前只有盛夏才有。那时猫城的午后也是这样既炙热又冷清,街上遇不到几个人,只听到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整个暑假,年幼的石明亮和小伙伴们成天在街上游荡,是一群无人照看的野孩子。他们身无分文,赤脚踩在温热的青石板路上,在街边捡拾破烂,旧电线、废铜烂铁、牙膏皮,能卖钱的都好,攒在一起,用纸板和绳子捆扎起来。石明亮记得那些废品总是带着可疑的尿骚味,然而当时大家毫不在意,每次都快乐地扛着东西走到城北的废品回收站卖掉,再不辞辛苦地走回花园桥边的市集,买四分钱一根的白糖棒冰吃。杂货店里拖鼻涕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吮自己的手指头解馋,直到他们吃完棒冰,手里只剩一根细小的竹棒。实在热得受不了,大家就跳到江里去洗个澡。石明亮是带头的那个。花园桥正中有石刻的八卦图形,传说造桥时两边怎么也合不拢,有个过路的道士摘下斗笠往中间一放,桥身居然合上了,还在上面留下了八卦图案。有了花园桥,猫城南北两边才不需要依靠渡船通行。老人们说到这个传奇很是敬畏,走路要刻意绕开八卦图案,不敢踩上去。这些禁忌,小孩子是全然不管的。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夏天,石明亮带领伙伴们一个个站到石刻八卦中间,往前冲几步,蹦到桥栏上,然后一个鹞子翻身扎进水里。清凉的江水一层层没过头发、眼睛、鼻子,最后整个人滑入水中,如一尾鱼,石明亮在汩汩的江水中灵巧地翻个身,在水面上探出晒得黝黑发亮的脑袋,伙伴们接二连三跳下来,在他身边溅起硕大的水花。

街上开始有人走动。扫地的女人拿着竹丝笤帚一路扫过来,刷刷刷刷,很快把路边的香樟树叶扫成一座小山,她回转过身,开始扫另一条路。阿圆蹦蹦跳跳地跑在她前面,要抢着捡树叶玩。扫地的女人倒很有耐心,干脆停下来休息,她瞥一眼石明亮,自言自语地说:“幸好昨天下雨爆仗放不响,不然我今天扫地要苦死了。”街上有两家店开了门,没有顾客,店主在门口互相嘲笑打趣:“我们真是巴结过头了,年三十还想做生意,还不如在被窝里多睡一会儿来得实在。”

阿圆举着一片碧绿的香樟树叶跑过来,对石明亮说:“你闻。”

树叶在阳光的炙烤下柔软地低垂着,叶片上被掐出好几个指甲印子,从那破碎的缝隙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新鲜湿润的樟脑味,每年春天香樟落叶又抽芽,满城都是这种的清香干净的树叶味道,沁人心脾。

阿圆把树叶放到他手里,说:“送给你。”

石明亮笑着把叶子装进口袋,抱起她,说:“走吧。”

过了美人街就是北城,街道旁的青灰楼房整齐密集如碑林,朱红的窗框画出一格一格鲜明的界限,人们在格子里各自过着生活。石明亮走到九号墙门旧址附近,快中午了,路上行人多了起来,都是出门买菜办年货的。他站在马路对面看阿毛摆粽子摊的那栋楼,只见二楼的女人在阳台上勤勤恳恳晾好衣服,回身继续洗刷,三楼那户的有个男人捧着碗站在窗口吃着,忽然咳嗽一声,朝窗外吐一口痰下去,二楼的女人浑然不知,在阳台栏杆上铺开一条被子,拿藤杖用力拍打着,扬起漫天灰尘,门口坐着晒太阳的两三个老头子纷纷打喷嚏,“啊切”声连连。

阿毛赶紧给粽子盖上锅盖,小心护卫着,一个拐脚老头连打好几个喷嚏,他擦擦鼻涕,一瘸一拐地走开几步,朝楼上喊:“小英啊,别拍了,再拍房子都要塌了!赶紧给你老公做饭去吧!”回头对坐着的石千斤说:“张家的大儿媳妇,太勤快了,整天洗洗汰汰。”

石千斤大声说:“我晓得他们家,一门子都没大没小,不生眼睛。”

拐脚老头来不及劝阻他,幸好楼上的女人当听不见,没有吵起来,她不声不响管自己拍好被子,过一会儿,把刚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外,内裤胸罩答答滴下水来,这下几个老头子气得跳脚,大叫晦气,但也毫无办法,只好骂骂咧咧挪动椅子,换个地方晒太阳。

拐脚老头大概耳朵聋了,扯着大嗓门问阿毛:“听说你昨天晚上没去美人台?太可惜了!”

阿毛说:“我哪里走得开,天天晚上要包粽子、煮粽子,不然第二天没法做生意。”

“今天这种日子,谁还会来买你的粽子,你自己说说看,一大早卖出了几只?”石千斤不屑地说,“昨天晚上只要到现场的人,都拿到了吃的,你呀,有便宜也不知道占,太笨了!”

阿毛也不生气,仍旧笑微微的。拐脚老头帮腔说:“石师傅说得对,我腿脚不方便,还是去了,凑凑热闹也好的,那种大场面,一辈子也见不了几次,我是大开眼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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