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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干爹恢复了夜间的值班,为天乐介绍了各种相关仪器。重点是那台平面光栅式恒星摄谱仪,因为按干爹的话,那是“天文学家最锐利的武器,是他们的湛卢和巨阙剑”。与物理学家相比,天文学家能够动用的测量手段太可怜,以致于很难得到“干净”的观测数据。比如,确定星体绝对亮度时常常无法排除星际介质的影响,也与该星体的距离有关;想确定星体的切向速度除了要测周年视差,同样离不了星体距离。但星体距离的测定是最不靠谱的,要依赖诸多假定。这么着,上述绝对亮度和切向速度的准确度都要依靠一个不可靠的中间值。唯有依据星体光谱测得的参数,像恒星化学组成和星体的视向速度,是“干净”的,可信的。当然,实际测量中也有很多需要排除的因素,比如测遥远星体的宇宙学红移速度需要扣除它的本动;测较近星体相对“标准太阳”的多普勒速度,要扣除地球的公转,扣除太阳本身相对“标准太阳”的速度浮动。干爹介绍说,咱们这台恒星摄谱仪是低色散度的,主要用于遥远星体的观测(注:远星的光谱红移比较大,不需要太大的色散就能准确测量)。这种低色散摄谱仪比较轻巧,可以放在主焦点笼中。当然用它来观测近星也是可以的,只是精度低一些。
等天乐熟悉了这些仪器,干爹又暂时退出了,留下他一人在星空中徜徉。天乐对宇宙大爆炸的图景最感兴趣,出于对哈勃的敬意,他想沿着哈勃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此后几个月他测量了很多遥远星系和类星体的红移值,这些星系太暗了,在镜野中拥挤得像窗户上的苍蝇,想把它们的光谱清晰地留在天文底片或CCD上并非易事。经历了几次失败后,天乐终于熟练地掌握了它,测得的几十个红移值都与资料值相差不大。
他对遥远星体的宇宙学红移太痴迷,直到几个月后,第一场薄雪飘落在天文台的圆顶,他才把目光转向冬夜星空中的亮星,大致说来,亮星大都离太阳较近。他测量了很多亮星的光谱红蓝移(视向速度),像御夫座的五车二和柱六,金牛座的毕宿五,双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猎户座的参宿四和参宿七,船底座的老人星,等等,这些测值与资料值也很接近。只有在大犬座的天狼星,这颗夜空中最亮的-1.4等星上,他第一次遇到了麻烦。
他为此整整忙了两个月。快到元旦时,干爹问他:
“小哈勃,这俩月在干什么?我看你相当亢奋。”
“干爹,我正打算告诉你呢。我在测几颗亮星的光谱红蓝移时遇到了麻烦,无论如何校正,它们的视向速度都和资料值有偏离。这些天我又回过头检查了夏天以来拍的光谱片,找出了和资料值有误差的所有星星。你看。”
他给干爹一张纸,上面列着:
恒星名称与地球的距离资料上的视向速度(负值表示靠近地球,正值表示远离)实测的视向速度误差值
南门二:4.3光年-21.6千米/秒-22.1千米/秒-0.5千米/秒
天狼8.7光年-7.6千米/秒-13.3千米/秒-5.7千米/秒
南河三11.4光年-3.2千米/秒-9.2千米/秒-6.0千米/秒
牛郎16光年-26千米/秒-32.5千米/秒-6.5千米/秒
北落师门21.9光年+6.4千米/秒+2.4千米/秒-4.0千米/秒
织女26.5光年-13.5千米/秒-14.0千米/秒-0.5千米/秒
干爹看了一遍,问:“出误差的都是近地恒星?”
“对,误差最大的是十几光年远的恒星,很近的和较远的恒星误差较小,35光年之外的恒星就完全没有误差了。”
“所有误差都是单向的,都是增加了朝向地球的视向速度?”
“对,但增加的值不同,离太阳十五六光年处最大。”
干爹对着这个表格久久沉吟。他知道天乐这孩子做事可靠,既然在两个月的亢奋观测后才拿出这个表格,说明上面的数据已经反复校对过。也不会是天乐的观测计算中出了什么系统误差,因为他说过,35光年以外的星体的测量值都与资料值很接近。他自语着:
“但……怎么可能出现这么系统性的误差?那就像是这片空间在向太阳塌陷。”
“干爹,这正是我的印象啊。”
“这根本不可能,太阳附近并没出现一个巨型黑洞,就是有黑洞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塌陷。”他想了想,“巡天星表上,35光年以内还有几十颗暗星,它们的光谱你测过没有?”
“还没有全测。”
“那咱们全测量一遍。我也去。”他回头对天乐妈说,“从今天起我得上夜班啦。”
天乐妈稍一愣——说实话,这一两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睡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那种安心的感觉真的是一种享受。但她马上说:“去吧去吧,这样你们俩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之后他们又亢奋地忙了七八个月,一直到来年初秋。他们对35光年内的所有恒星全都测了光谱,后来又扩大到50光年之内。天乐的那个表格基本没错,这些近地恒星都增加了一个朝向地球的蓝移。蓝移增量大小不等,以牛郎星最大。异常区域限制在35光年内,到36.5光年的大角就截止了。与那个表格不同的是,两人后来测得的蓝移增量比天乐的测值稍大,最大能大0.2千米/秒。天乐检查了记录,对干爹说:
“我发现一个规律,凡是和我的测值误差较大的数据,两者的观测时间都相差较远。比如对南河三,上次测的是去年初冬,到现在已经大半年。所以,也许这是因为——这个收缩是逐年递增的。”
“这不奇怪。既然它们都有了蓝移增量,那这个增加不可能是突变,只能是一个逐渐加速的过程。”
此后秋雨连绵,无法观测,父子俩就呆在家里反复讨论,探讨造成这个现象的深层原因。天乐妈听得时间长了,也约略听出他们的意思,那天她小心地问:
“你们这些天一直在唧咕啥子?是不是说天要塌?”
天乐老老实实地说:“从观测值看是这样的,不是全部的天要塌,只是一小块。当然,这一小块空间也足以把地球捂进去了。”
天乐妈愣了,干爹忙安慰她,说这只是观测的表面现象,一定有别的解释。老天既然已经存在了一百多亿年,哪能说塌就塌呢。天乐妈放心了,回厨房做饭去。干爹回头对天乐说,他这段话并非全是虚言安慰,因为他不相信“天塌”确实有一个理由,虽然不能算严格的反证,但也不能忽略——科学启蒙之前,自恋的人类总把地球当成宇宙中心。科学后来破除了这种迷信,现在我们知道,地球或太阳只是极普通的星体,上帝无论在施福或降祸时,都不会对人类另眼相看。可是现在呢,恰恰人类区域是一个局部塌缩的中心!这就像是“地球中心论”的变相复活。
话虽这么说,但父子俩并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么说,这个古怪的“蓝移区域”是确实存在的,它给人一种难言的感觉:阴森、虚浮、模糊,就像童年期间天乐潜意识中的病魔形象。但它究竟是什么机理造成的?随后的四年里,父子俩用大量观测确认了以下的结论:
半径16光年之内空间正发生着暴缩,收缩率大致是均匀的,因为观测值基本符合“蓝移量与距离成正比”的哈勃公式。该局域收缩已向外波及到半径35光年的区域,在受波及区域中蓝移量随距离递减。
从时间轴上说收缩是匀加速的。
暴缩原因未明。
两人搜索枯肠,提出了很多假说,讨论后又把它们一个个淘汰。他俩完全沉迷于此,想得头脑发木,嘴里发苦,天乐妈说这爷儿俩都痴了,连吃饭也不知道饥饱了。可惜他们一直没能找到任何一个说得通的假说。虽然灾变原因找不到,但后果是可以预测的,非常可怕。他俩不敢再耽误了,于是在一个月前,他们把这个发现向国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做了通报。后来该发现被国家天文台命名为“楚-马发现”。
以后的情况就是鱼乐水亲历的了。
2
鱼乐水完成了采访,写好稿子,修改了两遍,存在笔记本电脑里备用。访谈的结尾是这样一段对话:
“楚先生,让咱们来个最后结语吧。你作为一个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却悲剧性地发现了宇宙的绝症。以这种特殊身份,你最想对世人说一句什么话?”
“只一句话?让我想想。干脆我只说两个字吧,这俩字,一位著名作家,余华,几十年前已经说过了,那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
“等等。余华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读过,让我猜一下。你是说——《活着》?”
“对,这就是我想说给世人的话:活着。”
活着。
活着!
我读过余华的这本书,还记得书中一个细节,那是一个小人物的荒诞台词。当时他站在国军的死尸堆里向老天叫阵,说,老子一定要活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着!
第二天,也就是她来马伯伯家三天后,那架AC311又来了,要接楚马二人到北京去。不用说,这就是贺老说的那个“最高层会议”了。鱼乐水朝两个兵哥发牢骚,埋怨贺老没一点绅士风度,不知道怜香惜玉,既然上次她阴差阳错地参加了会议,这次怎么着也该给她发个邀请函啊。兵哥笑着没接她的话茬,只是说,如果你想回北京,我们可以把你捎过去,这一点儿我们能作主的。鱼乐水说我不去,我就呆在这山里等两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