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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过史密斯海峡和中心岛北部那遍布林木、褶皱深深的山脉,正午时分降落在中心镇上。对一个在林地生活了三个月的人来说,这里至少看上去像一座城市。有真正的街道,真正的建筑物,哪怕不过是四年前建设侨居地刚修建的。一旦你朝它南面半英里的地方望上一眼,立刻就会感到这座边疆小镇实际上十分脆弱——在那里,你会看见树桩空场和水泥条块上方那闪闪发光、遗世独立的金色高塔,它比中心镇任何建筑都要高。那飞船实际算不上大,但它在这儿显得格外醒目。它只是一艘舢板,一个着陆器,是一艘巨轮上的小艇;纳法尔一线作战舰“沙克尔顿号”目前正在五十万公里以外的轨道上航行。这艘小艇只是一个象征,是地球那庞大、强劲、富丽堂皇而又黄金般精准的跨星系技术的一个小小的指尖。

正因如此,一见到来自家乡的飞船,泪水便立刻涌上戴维森的眼眶。他并不为此羞愧,他心怀爱国之情,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很快他就走在这座边疆小镇的街道上,放眼望去空无一物,景色宽广,让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些女人已经在这儿了,不错,你能看出她们是新鲜货色。她们大多紧身长裙搭配橡胶套鞋一样的大鞋子,颜色或红或紫,或是金色,穿着金色或银色的褶边上衣。再也没人穿窥胸装了,时尚发生了变化,真是糟糕。她们都把头发绾得高高的,必是喷了什么胶水,简直其丑无比,但女人就爱这么鼓捣她们的头发,的确也很撩人。戴维森朝一个大胸脯的小个儿欧非混血咧嘴笑了笑——那堆头发比她的脑袋还大。对方没有回以微笑,但那扭动的屁股分明在说:跟着跟着跟着我。不过他没那么做。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来到中心总部——速成石和塑板搭建的“标准构建物”,四十间办公室、十台水冷却器和一个地下军火库——并向新塔希提中心侨民管理指挥部通报自己业已抵达。他遇见飞船上的几位船员去林业部申请配备一台新的半自动剥皮机,然后让他的老朋友攸攸·瑟灵下午两点钟来卢奥酒吧找他。

他提前一个小时到了酒吧,赶在喝酒前往肚子里填了点儿东西。留波夫也在那儿,跟几个穿着舰队制服的人坐在一起,那几个人像是来自作战舰沙克尔顿号的专家。戴维森不怎么待见海军的那帮人,他们华而不实,满脑子空想,在恒星之间跳来跳去,把行星上肮脏、危险的工作一股脑地丢给陆军;但这伙人毕竟是高级军官,而且不管怎么说,看到留波夫跟穿制服的人过于“亲密”,这场面总是十分好笑。他正在说着什么,像平日里那样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戴维森路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嗨,拉吉老朋友,情况怎么样?”他不等对方展露怒容便走开了,尽管为错过它而颇为遗憾。留波夫痛恨他的样子实在滑稽,或许因为这家伙跟很多知识分子一样,女人气十足,对戴维森的男子气概心怀憎恶。不管怎样,戴维森是不会浪费时间去恨留波夫的,不值得费这个力气。

卢奥酒吧提供一流的鹿肉排。要换在日暮途穷的地球上,看见有人一餐就吃掉一公斤肉,人们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呢!那帮既该死又可怜的大豆白痴!接着攸攸便出现了,带着他挑选的姑娘——正如戴维森满心期望的一样——两个丰满宜人的美人儿,不是雏儿,是流莺。哦,这老殖民地管理部门有时候还干点儿正事!真是个漫长、炎热的下午。

戴维斯穿越史密斯海峡飞回营地的时候,他与正悬在海面一片金色雾霾的大床之上的太阳高度平齐。他嘴里哼唱着,懒洋洋地坐在驾驶员座椅里。史密斯岛朦朦胧胧进入视野,营地上飘浮着烟雾,那团黑烟就好像垃圾焚化炉里混进了燃油。他甚至无法辨认烟雾后面的房舍。直到在着陆场上降落时——他才看清那炭黑的飞机,残损的直升机和烧毁的机库。

他再次拉升直升机,飞至营地上空,他飞得很低,差点儿撞倒焚化炉高高的喷气管,那是仅存的直立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不见了,厂房、炉子、木场、指挥所、木屋、营房、睽嗤住宅区,一切都已不复存在。黑黢黢的骨架和残骸依旧冒着烟。不过这并不是森林之火。森林尚在,在废墟的一侧浓绿如初。戴维森飞回着陆场匆匆降落,跳下机舱去找摩托车,但摩托车也变成了一堆黑色的废铁,在飞机库和设备的废墟里冒着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大步沿着小路往营地跑。当他经过曾是无线电机房的地方时,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没有犹豫半步便转了个方向,走下小路躲到烧毁的小房子后面。他停在那儿,仔细倾听。

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四周寂静无声。大火已经熄灭很久了,只有大木材垛仍在焖烧,灰烬和炭渣下面依然有火红色的木炭。这一座座长方形的灰堆曾经贵过黄金。但是,营房和小屋的黑色骨架已经不再冒烟,灰烬中还有骨骸。

戴维森猫着腰躲在无线电机房后面,现在他的大脑异常清晰活跃。事情有两种可能。第一,攻击来自其他营地。国王岛或者新爪哇营地的某些军官发了疯,妄图颠覆整个星球。第二,攻击来自星球外部。他脑子里出现了中心镇太空码头的金色高塔。可是,如果说沙克尔顿号决定进行一场私掠,那就该去中心镇,他们怎么会挑上这么个小营地呢?不,这肯定是一次外星人的入侵。是某个未知的种族,是塞提人或者海恩星人决定移民地球人的侨居地。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那些该死的类人生物。他们肯定使用了热力弹。入侵部队的喷气机、空中汽车和核武器能轻易隐藏在占星球四分之一的西南某处岛礁上。他必须返回直升机发出报警信号,然后在周边侦察一番,以便把自己对实际情况的评估报给总部。他正要直起身来,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这不是人的声音:音调高、柔软、叽喳叽喳——外星人。

他马上低下头,匍匐在小屋的塑料屋顶后——那屋顶已经摊在地上,受热变形成蝙蝠翅膀的模样。他一动不动,听着那边的动静。

四个睽嗤在几米以外的小路上走过。这几个是未驯化的睽嗤,裸着身子,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松垮垮的皮带,上面挂着刀子和小袋子。他们都没穿短裤,脖子上也没有用来驯服的皮项圈。居住区的睽嗤志愿者肯定跟这里的地球人一样,早被烧成了灰。

他们在离他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慢悠悠地叽喳说着,戴维森屏住了呼吸。他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见鬼,这帮睽嗤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他们肯定是给入侵者充当奸细,前来侦察的。

其中一个睽嗤边说话边指了指南面,这让戴维森看清了他的面孔,一下子认出了他。

睽嗤看上去都很像,但这一个与众不同。不到一年前,他在这张脸上留满了自己的标记。这就是在中心镇发了疯、袭击他的那一个。这是个嗜杀成性的家伙,是留波夫的宠物。它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天杀的勾当?

戴维森的脑子快速思考着,寻找答案;他的反应如往常一样迅速,他站起身,突然高高挺立在那儿,泰然自若,操枪在手。

“站住,你们这几个睽嗤,不许动!”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像一声鞭挞。这四个小绿生物都没动。被砸扁了脸的那个隔着黑黢黢的瓦砾望着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珠毫无光彩。

“快回答。这火,到底是谁放的?”

没有应答。

“快回答!干脆——利索——快!不说话我就把你们挨个儿点了,烧完一个,再烧下一个,明白吗?这场大火是谁放的?”

“是我们把营地烧了,戴维森上尉。”从中心镇来的那个说,奇怪的声音十分柔软,让戴维森觉得像是人类发出的。“人类全都死了。”

“是你们烧的?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何种原因,他记不得疤脸的名字了。

“这里有两百个人类。有九十个我们的奴隶。我们从森林里来了九百人。首先我们把在森林里伐树的人就地杀掉,然后再把这边的人杀掉,把房子烧毁。我还以为你被杀掉了。很高兴看到你,戴维森上尉。”

这简直不可思议,当然,这些肯定是谎话。他们不可能杀死所有的人,杀死欧克、比尔诺、基斯,以及其余总共两百人,其中有些人也会逃脱掉。睽嗤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弓弩。无论怎样,睽嗤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睽嗤不善打斗,不会杀戮,也没发生过战争。他们是一种无侵略性的生物,易于上当受骗,不懂得还击。他们说什么也不会一口气屠杀两百个人。这简直太疯狂了。这沉寂,这漫长、温暖的夕阳中散发着的淡淡的焦煳味道,还有那淡绿色的脸,盯着他看的那对定定的眼睛,这一切归为一片虚无,归为一场疯狂的梦境,一场噩梦。

“是谁帮你干的?”

“九百个我们的人。”疤脸用那该死的假人声说。

“不,不是说这个。还有什么人?谁指使你干的?是谁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是我的妻子。”

接着,戴维森看见那生物的姿态泄露动机般的紧张了一下,但扑过来时十分轻盈,斜向一侧。他一枪打偏了,只撩到那东西的胳膊或是肩膀,没能在那东西的两眼之间狠狠来上一击。这睽嗤扑到了他身上,尽管个头和体重只是他的一半,他还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依仗着自己手中有枪,因而并没料到对方会发动攻击。那东西的胳膊很细,抓在手里毛烘烘的,而且,在戴维森跟他拼命厮打的时候,他还唱着歌。

戴维森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被死死定在那儿,还被缴了械。四张绿色的嘴脸从上面看着他。那个疤脸还在唱着,一种气喘吁吁的快速叨咕,只是带上了调子。其他三个在听,他们露出白牙咧嘴笑着。他从来没见过睽嗤笑,他从来没有从下往上仰视过睽嗤的脸。永远是从上向下,高高在上。他控制着不去挣扎,眼下这样做白费力气。他们尽管矮小,但数量上胜他一筹,而疤脸还拿着他的枪。他必须等待机会。但他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绷紧。那几只小手毫不费力地按着他,绿色的小脸在他上方摇摆着,嗤嗤笑着。

疤脸唱完了他的歌。他跪在戴维森胸口上,一只手拿着一把刀,另一只手里握着戴维森的枪。

“你不能唱歌,对吧,戴维森上尉?好吧,那么你就跑回你的直升机那儿,飞到中心那边告诉上校这地方已经被烧毁,人类也被杀光了。”

那鲜血,跟人类的血液一样红得令人惊骇,已经在睽嗤右臂上与皮毛凝结成块,利刃在绿色的爪子里抖动着。那张尖尖的、布满伤痕的脸向下看着戴维森,靠得很近,现在他可以看见那炭黑的眼珠燃着一道诡异的光。那声音依旧柔软、平静。

他们放开他。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脑袋还残留着被疤脸扑倒造成的晕眩。几个睽嗤远远站在一边,很清楚他触手可及的距离是他们的两倍。不过,疤脸并非唯一带武器的,还有另一支手枪指着他的肚子。握枪的家伙就是本——他自己的睽嗤,长着灰突突脏毛的小杂种,像往常一样傻里傻气,但手里握着一支枪。

同时有两支手枪指着你,你就很难转过身去。但戴维森这样做了,他开始往降落场走去。

身后一个声音说着睽嗤的语言,又尖又响。另一个说:“干脆——利索——快!”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噪声,有点儿像叽叽喳喳的鸟叫,那一定是睽嗤们在哄笑。子弹随着一声脆响呼啸而过,打在右边的路上。上帝,这不公平,他们有枪,可他赤手空拳。他开始跑了起来,他能跑赢任何睽嗤。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打枪。

“跑呀!”那平静的声音已远在他的身后。那是疤脸。塞维尔,他就叫这个名字。他们从前叫他塞姆,后来留波夫拦下戴维森,没让他受到应得的惩罚,然后便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打那以后他们就叫他塞维尔。上帝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简直是一场噩梦。他跑着,血液在两耳中轰鸣。他穿过烟雾弥漫的金黄色暮霭。路边躺着一具尸体,看上去像一只泄了气的白色皮球,瞪着一双蓝色的眼睛。而他,戴维森,他们不敢杀他。他们也没再朝他开枪。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不能杀了他。直升机停在那儿,安然无恙,闪着光芒,他跳上座位,赶在那些睽嗤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升到空中。他两手发抖,虽说不厉害,却还是抖个不停。他们不能杀死他了。他在山顶盘旋了一圈,然后快速飞回,拉低高度寻找那四个睽嗤,但在营地那片乱糟糟的瓦砾中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今天早上这里还是一片营地,还有两百人。而现在,就在刚才,这里有四个睽嗤。这不是在做梦。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消失,他们就藏在那儿。他用直升机前端的机枪朝那片焦土射击,朝他手下人那烧焦的骨头和冰冷的尸体、被焚毁的机械和腐烂的白色树桩扫射,一次次来回射击,把森林里的绿叶打得千疮百孔,直到弹药打光,机枪的痉挛戛然而止。

戴维森的手现在稳住了,身上的紧张也和缓下来,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在做梦。他掉头飞过海峡去中心镇报信。飞行中他感觉自己的脸上又恢复了那一贯的松弛、沉稳的线条。他们不能把灾难归罪于他,因为他没在家。也许他们就此明白睽嗤们明显是趁他不在时发动袭击的,他们知道如果他在,人类就会组织防御,睽嗤必然失败。如此说来,这倒是一件好事。他们现在该知道到底从哪儿着手了,把这个星球彻底清理干净以便让人类占据。当他们知道是留波夫的宠物带头屠杀,他留波夫也别再打算阻止他们除掉睽嗤了!这段时间他们会动手根绝老鼠了;也许,只是也许,他们会把这件轻松的活儿交给他!想到这儿他本应该笑一笑,但他保持着一脸镇静。

下面的海面在暮色中显得灰暗,黄昏中起伏着一座座丘陵般的岛屿,沟壑纵横,溪流遍布,到处是树叶浓密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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