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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徐齐聃犹豫片刻,还是应承道,“遵旨。”可叹王勃九岁成名,十六岁献《乾元殿颂》《宸游东岳颂》而入仕,授朝散郎,成为乾封之际最年轻的官员,不到二十便担任沛王府修撰,仅仅因为一篇游戏之作,锦绣前程就此断送!

李贤本欲讨好父皇,反倒招来一场训斥,虽说冲的不是自己,也觉脸上无光,实在不便再待下去,施礼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这便回去自省,从今以后好好读书,必不负父皇期望。”

李显也瞧风头不顺,赶忙跟着施礼:“儿也走了。”说罢追着李贤一溜烟跑了。

一场家宴闹得不欢而散,徐婕妤姐弟甚感尴尬,对视了一眼,也欲辞去;可还没来得及起身,又见蒋孝璋、范云仙急匆匆归来。

“弘儿病情如何?”李治方才那场发作固然是不喜王勃文章,却更因忧心太子病情所致。

“陛下切莫忧虑……”话虽如此,蒋孝璋自己却已露三分慌张之态,直挺挺跪倒道,“太子这次的病……或许、或许稍重。”

“唉!”媚娘瞧他神色便知不妙,忙将小公主交还张氏,朝下摆了摆手,见所有宫婢都离开了,这才道,“弘儿究竟得了什么病,你但言无妨。”

瞒着也不是办法,蒋孝璋只得叩首相告:“恕臣无能,太子所患乃是瘵疾(肺结核)。”

闻听“瘵疾”二字,李治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治之症!

饶是媚娘平素心志坚韧,也险些垂下泪来——我近二十年的心血恐是白费啦!

蒋孝璋见二圣悲痛,忙安慰道:“此病虽属顽疾,也全非无药可医,痊愈者也是有的,况皇家良药齐备,若能善加调养……无论如何,臣必竭尽全力。”这话他自己说着都不大有底气,隋朝名医巢元方有云:“瘵疾者,虚劳而咳嗽,腑脏气衰,邪伤于肺。久不已,则胸背微痛,惊悸烦满,咳逆唾血。”长此以往五脏俱损、百脉俱坏。莫说这病几乎无法治愈,即便维持下去,太子后半辈子也是个药罐子,将来能不能繁衍后代都难说!

李治顿足喝问:“我儿怎会染上这等恶疾呢?”

“这……”蒋孝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含含糊糊道,“人无千日之好,或许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哦不!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洪福无尽,必能转危为安。”他实在有些语无伦次了,有些话没法跟皇帝直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弘自幼便体虚羸弱,此乃先天之不足,常伴虚热盗汗、咳嗽气喘等症。若似别的皇子那般悠闲荣养也罢了,偏偏他是太子,生来肩负家国之任,读书习学、参朝听政乃至种种礼仪庆典,样样少不了他;但凡稍有懈怠,莫说二圣要管,连东宫那帮侍读、洗马也要上谏章,何尝有闲暇休养的机会?本就越来越虚弱了,从八岁起皇上就屡屡要他监国,管不管事总要跟着看一堆奏疏,五劳七伤、日复一日,病到这步田地不过是早晚的事。但这话怎么跟二圣明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们何尝不是对李弘寄予厚望才着力栽培?

徐婕妤和徐齐聃就在一旁,无意中得知这噩耗,也不免心疼,都跟着说宽心话:“太子名应谶纬,乃是老君临凡,天命所归,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不要太过忧虑。”安慰之言谁都会说,但“名应谶纬”却不足以为恃,名字还不是由着母亲起?是否真是太上老君临凡,谁知道?

“唉……”李治也没心思究溯病源了,对他而言李弘的病情之忧只是一方面,更严重的是社稷之忧。他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头,半晌无言,背着手在大殿里踱了两圈,倏然回头对媚娘道,“或许这真是天意吧。弘儿虽病,咱们贤……”

“陛下!”老夫老妻早有默契,媚娘已猜到他打什么主意,根本不容他把话说出口,立刻高声打断,以凝重的目光直视着李治,一字一顿道,“前事莫忘啊!”

“呃?”李治陡然一颤,缓缓低下了头——他原本想说,李弘若实在病情严重难以承继大统,就改换太子,可媚娘“前事莫忘”四个字点醒了他。李弘自媚娘正位中宫就被立为太子,且名应谶纬、无可争议,稳稳当当在东宫住了十五年,一旦废掉麻烦就大了。虽说目前来看李贤的才智似乎可以胜任,但那毕竟还是废长立幼,尤其对外间臣民而言,他们不会晓得深宫之事,不会了解太子真的有病,只会往皇帝移爱那方面揣测。将来李显、旭轮长大,或另有才艺,再生觊觎之心怎么办?先帝曾有谕,储君之位不可经求,这规矩是以无数悲剧换来的。李治想起父辈因储君之争闹出的玄武门之变,想起李承乾、李泰、李恪仨哥哥的手足之憾,想起侯君集、张亮、刘洎等丧于党争的大臣,想起刚刚因兄弟阋墙被他消灭的高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难道悲剧又将重演?难道群臣各附一党的局面又要重现?光是想想他分别派给李贤、李显的那些才俊之士就够可怕了。再者前番已废杀李忠,再度废立天下人将如何议论,他这个皇帝颜面何存?当初信誓旦旦“老君当治,李弘当出”的谶言又该如何圆饰?

为了社稷之安,李弘的地位不能变!

想至此李治稳了稳心神,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回顾蒋孝璋道:“太子身系天下,朕要你尽一切可能为他医治,自即日起政务不必劳他分心,你也给我住到东宫去,把病治好便是最要紧之事。”

“微臣遵命。”

“还有……”李治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太子之疾暂不可声张,对谁也不要提。”

“没错,切记不可!”媚娘也嘱咐道。

蒋孝璋忙道:“陛下和娘娘但放宽心,我虽已确诊,并未对太子乃至任何东宫之人明言。这个病谁都知道不好,若叫太子得知,只怕他心里难受,就更不易医好了。陛下用心良苦,还是莫声张为妙。”他一介太医,本领再高也只是从治病这方面考虑问题,根本没搞明白二圣不准声张的真实用意何在。

治病要紧,蒋孝璋不敢怠慢,随即收拾东西搬往东宫。徐氏姐弟又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叹息而去。殿内只剩他夫妻二人,李治终于禁不住内心的苦痛,颓然坐倒在御座上:“怎么办?朕可怎么办啊?”他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媚娘也毫无办法,苦着脸道:“咱终究只能尽人事,未知天命。不过就算弘儿沉疴日重也不能另图他志,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别放弃。若他真的……唉!到那时再续东宫之主也算顺理成章,不至于出乱子啊!”无论李弘、李贤还是李显都是她亲生的,作为母亲她更不愿看到自己儿子出现纷争。

“也只好如此了。”李治脑子都乱了,“眼下又该如何?他既患此恶疾,纳妃之事还办不办了?”

媚娘把牙一咬:“千万莫露声色,乱了群臣之心。纳妃之事不但要办,还要办得体面热闹。”

“他病成这样还纳妃?”李治也算久病成医,多少懂得一些——痨者忌色。

“无论如何,孩子们的婚事不能再拖。”媚娘也是无奈。莫说李弘已十九岁,李贤、李显也不小了,该开始考虑婚事。但依照长幼之序,李弘不纳妃他俩的事也没法办,如果拖延下去那就都耽误了。

“那就尽快办吧……”李治自欺欺人道,“但愿这桩喜事能冲冲他的病。”

媚娘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愿列祖列宗、天神佛祖保佑我儿无恙。”一语未毕,忽见侍立在殿角的范云仙偷偷朝她挤眉弄眼——莫非另有机密之事?

媚娘强抑伤感,扭头劝道:“陛下也多保重龙体,早些歇息吧。今晚我回含凉殿,为弘儿设摆佛龛念经祈福。”说罢施礼而退,垂头丧气出了蓬莱殿。

没走出几步,范云仙就一溜小跑跟上来,左顾右盼一番低声道:“娘娘,方才我随王君德一起去东宫,偶见几个中御府(殿中省)的宦官嘀嘀咕咕,奴才便派了一个平日与他们相熟的小使去套交情,想探探他们说些什么,没想到获悉一桩骇人之事。”

“唉……何事?”

范云仙的口气格外小心:“其实此事奴才也不确然,但关乎皇家和娘娘一族的名誉,还是请娘娘查实一下为妙。”

“哼!又是什么风言风语的,还要本宫亲自查实?”媚娘倒也没当回事,毕竟背后嘀咕她的人太多,现在李弘的病还愁不过来,哪儿有工夫计较那些鸡毛蒜皮?

可她万没想到,范云仙随后说出的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么巨大的打击……

二、将星陨落

一直以来,武敏之在媚娘心里的地位很微妙。

媚娘无法忘却与武顺母女的恩怨,尤其敏之已察觉到贺兰之死的真相,这使她不得不存几分戒心,但她又不能舍弃这个外甥。武家已没什么亲戚,元庆、元爽、惟良、怀运都被铲除;远房堂兄武志元、武仁范等人虽然和她没恩怨,但年龄差距甚大,有的年迈致仕,有的已经病逝了,堂侄中又没有杰出人才。类乎武志元之子武懿宗,当初蒙她恩典选为太子右千牛备身,如今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文不成武不就,吃喝玩乐倒是行家,历任几个职位皆不合格,非但没升官,反倒因过错被黜为从七品都水监丞,朝廷要不是看皇后的面子早把他轰回老家了,这样的人根本没法提拔。至于亲侄子,元爽之子武承嗣似乎倒是上道,自从他父亲死后他一再上书恳请媚娘垂怜,表示愿意不计前嫌做牛做马,只求媚娘将他们母子从流放之地赦回;不过媚娘反应很平淡,毕竟积怨甚深,这笔冤仇恐不易化解。左瞻右顾再无旁人,堂堂国母总不能连个像样的本家亲戚都没有吧?相较之下敏之改了姓、承继周国公爵位,是与她关系最近的晚辈。再者敏之也确有几分才干,是个能办事的人。

当今朝局形势微妙,右相阎立本、左相姜恪地位虽高,但二人功劳不大,凭资历熬到今日,真正举足轻重的同东西台三品郝处俊、李敬玄。郝处俊因征高丽建功,跻身宰相,而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昔日宰相许圉师的外甥。当初许敬宗、李义府与许圉师不睦,借许圉师之子田猎杀人一案将人家整得灰头土脸,现在风水轮流转,人家的外甥坐到宰相位置上,能买媚娘的账?李敬玄也是不容忽视的人物,他资历虽不甚老,却是李治昔日侍读,潜邸旧臣圣眷非凡,岂会参不透皇帝抑制皇后权势的心思?单一个刘仁轨就够厉害了,再添上这两个人,还有崇尚礼教、作风死板的张文瓘,沉郁寡言、心里精明的戴至德,对媚娘而言这些人都要谨慎应对。

这种情势下武敏之的作用便日益凸显,如今他是媚娘在朝廷中的重要耳目,晋升三品散骑常侍后,在媚娘一再恳请下,李治又命其兼任兰台太史,率李怀俨、李嗣真、胡楚宾、周思茂、裴炎等弘文馆学士刊正经史,一方面是修书,另一方面也是趁机在青年学士中为媚娘物色人才,培养亲信。敏之是个做事用心之人,加之品貌出众、举止倜傥、贪图风流,又仗着中宫势力,确实结交不少朋友,为媚娘笼络了一些文人。更为难得的是,他和几位皇子的关系很不错,尤其与李贤意气相投,经常一起郊游,诗文唱和,李贤还曾带着侍读李善等人到弘文馆,与他手下那群文人一起探讨文章。正因为这些缘故,媚娘渐渐对他放了心,甚至开始倚重。

然而范云仙却突然告诉她一个消息——据传闻,武敏之可能与那位既定的太子妃杨思俭之女有染!

媚娘半信半疑,这桩婚事是母亲最先提出来的,敏之不可能不知此女的身份,甚至还开过一次玩笑。固然他年少风流、招蜂引蝶,也不会胆大到引诱太子妃吧?

此等丑闻关乎皇家颜面,媚娘不便声张,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悄悄把母亲和敏之召到自己寝宫,屏退所有宫婢,命范云仙紧闭殿门在外看守,这才怀着忐忑的心情提起此事。武敏之都没等她把话讲完就匆匆请罪:“娘娘赎罪,孩儿一时糊涂,确实做下越礼之事,引诱了那位杨姑娘……”

媚娘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若非手扶桌案险些晕厥,继而缓过气来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亮银烛台,劈头盖脸朝他打去!

那支蜡烛还在烧,险些引燃了敏之的发髻,媚娘早忘了自己的尊贵身份,揪住他头发,抡起烛台狠狠地打。

“松手!别打啦!”杨夫人匆忙拾起拐杖,护到孙儿身前,“他就是有错,你也不能下此狠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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