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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隔了一会儿母亲又道,“我问你,‘长洲’为何物?”

“‘长洲’便是洛堤,三桥通洛河,是文武上朝的官道。昔日祖父便是驰马入宫门,即兴作出此诗。”

祖父?!这孩子是上官仪的孙女!媚娘依稀想起,当年上官仪被冠以谋反之罪处死,祸及满门,其子上官庭芝也判为死罪,儿媳郑氏没入掖庭,还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女娃,莫非就是这对母女?

正想及此又听里面郑氏道:“难为你从小就在这不见天日之地,竟还晓得东都风物。只可惜……”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似乎觉得太悲了,让孩子听去不好,转而道,“你祖父和爹爹在天有灵,若知你读书识字定感欣慰……来,帮娘把这几件袍子晾上。”

不仅媚娘,范云仙也猜到这对母女的身份,宫中杂役是不能唐突圣驾的,更何况是获罪之人,他欲高声喝退;媚娘却摆手阻止,她想亲眼看看这对母女。

堂堂国母蹑手蹑脚,在悬挂的破衣烂衫间穿行,好一会儿才绕出“迷宫”,遂见那对母女正在不远处石阶旁——郑氏身穿一袭白衣,挽着衣袖坐在石阶上洗衣。她还不到四十岁,但常年劳作已令她未老先衰,面貌萎靡、身材瘦削,枯黄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垮垮梳了个髻,那双在盆中揉搓衣衫的手已泡得惨白,指节突兀,甚是扭曲;她身旁还堆着许多待洗的衣物,如一座山,衬托得她的身躯越发渺小。女儿在一旁,正往绳上晾衣服,因为背朝这边瞧不见相貌,仅看身段甚是婀娜,穿着普通宫婢的罗裙。女孩足畔有一片水迹,仔细看正是刚才吟的诗,原来因为缺少笔墨,郑氏便用湿衣服蘸水教女儿写字。

虽说生活惨淡至极,媚娘却感受到了一股温情,这感觉有些熟悉。她凝然伫立,静静注视这一幕,又见院落深处走来一名宦官,这是个没品阶的小使,也就十五六岁,粗手粗脚相貌平庸,挑着两桶清水。郑氏赶忙起身:“高公公,怎又劳您动手?本该我去的。”说着伸手欲接。

那宦官不放:“不、不妨事,我、我来……”在这里当差的自然不是什么露脸之人,这宦官似乎天生有点儿口吃,跟东内那群专会讨上人欢心的精豆子没法比。

郑氏见状,撸下衣袖为宦官拭去头上汗水:“难得你菩萨心肠,我们母女没少得您照顾,歇歇吧。”

“呵呵……”小宦官只傻笑了两声,放下挑子又拿起洗衣的木盆,要帮忙倒脏水。

“我来吧,你……”郑氏与之争抢,一抬眼间,恰好望见媚娘站在那里。

四目相对,郑氏先是一阵错愕,继而意识到站在那里的人是谁——她出身高贵,见识非凡,自然认识皇后的服色。杀夫破家的仇人近在眼前,不恨是不可能的。她黯然的眼中立时迸射出犀利的光芒,然而转瞬即逝,又化作从容之态,深深万福道:“参见天后陛下。”此言未毕,近旁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小宦官得知皇后驾临吓了一跳。他这等卑贱身份哪儿见过国母?又没有郑氏的冷静,一时间手足无措,慌得把木盆都扔了,溅了一身的脏水,狼狈至极;也不晓得该怎么见驾行礼了,仓皇跪在水中,把头压得低低的。范云仙本该追究惊驾之罪,但瞧他这副窘相也无心多管了,忍不住掩口而笑。

女孩也受惊非小,忙回头瞧,媚娘的目光立时被她吸引过去——这女孩鼻直口正瓜子脸,生就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颇具灵气;虽说那一对浓眉未加修整,却在钟灵毓秀之余更添了几分朴实,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偶然的碰面,女孩不免对媚娘雍容华贵的衣饰感到惊讶,那双无邪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欣羡,顷刻倥偬后她马上表现出与母亲一样的泰然,转而恭敬施礼。

好个聪明又可人的丫头——媚娘打量她半晌,又将目光移回郑氏身上:“你就是上官庭芝之妻?”

“是。”

“五姓之一荥阳郑氏族人?”

“是。”

“除了女儿,你在宫中可有其他亲属?”

“没有。”郑氏一个字也不多说。

媚娘当然感觉得到冷冰冰的抗拒之意,若是嫔妃胆敢这样敷衍,她早就下手惩治了;可郑氏是宫中身份最低之人,身处泥淖不卑不亢,这份骨气实在令人钦佩。或许是心境使然,媚娘极为难得地生出几分怜悯:“日夜劳作,还要拉扯女儿,教她学诗学字,也真难为你了。”

郑氏心道——这一切还不是托您的福?嘴上却说:“日子再难总要过,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母女顺天知命倒也安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说什么?索性逆来顺受吧。

“顺天知命”这简简单单的四字包含了多少无奈?媚娘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言,转而问那女孩:“你多大了?”

女孩既从母亲那里学来见驾礼仪,当然晓得“天后”是何等人。可能是自小生活于困苦之中,她天生便有几分无所畏惧的胆色,面对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竟丝毫未露怯意,轻启朱唇微露皓齿,微笑道:“奴婢年方十四。”

“十四……十四……”媚娘向前走了两步,抓住女孩稚嫩的肩膀,怔怔注视着女孩的脸——太像了!实在太像了!当初她也是十四岁入宫,也是这般水灵清秀的模样,也曾倾心诗书,所不同者只是一为才人、一为奴婢。但更巧合的是,昔年父亲去世后她与母亲杨贞也曾寄元庆、元爽篱下相依为命,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今日此情此景,简直是她自己身世的重现。

“哎哟……”不知不觉间媚娘用力过猛,女孩竟被她捏疼了。

“娘娘!”母子连心,郑氏见此情形,方才的从容矜持全没有了,高叫一声,“请您、您手下留情……”沦落到这步田地,女儿已是她唯一的灵魂支柱,绝不能有失。

媚娘发觉自己失态,轻轻放开少女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虽被她弄疼,却也没觉得她有什么恶意,并不害怕,坦然道:“我叫婉儿。”

“婉儿……上官婉儿……”媚娘品味着这名字,瞥了一眼郑氏,越发多了几分赞赏——婉者,顺也,联想到他上官家的遭遇,这名字不无深意。而从这孩子的态度也可窥见,她并不了解自家与皇后间的恩怨。这正是郑氏高明之处,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改变,何必再让孩子背负血海深仇呢?与其纠结前人旧怨,不如无牵无挂地活下去。哪怕当一辈子宫廷奴仆,也总比有仇难报、有冤难伸的滋味好得多。

媚娘心有所思——相较郑氏的超脱,或许自己的母亲并不算高明。她小时候被母亲灌输的是仇恨、是报复、是拼搏,再有便是反复讲述弘农杨氏已失去的富贵荣华。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幼小时受的教育造就了她的性格,也成就了她的今天,同时也带给了她无限烦恼。媚娘扪心自问,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切从头开始,她还会不会选择这条辉煌却荆棘丛生的路呢?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媚娘还在遐想,郑氏却已按捺不住:“娘娘!纵有千错万错,皆前人之罪,要打要杀奴婢领受,与婉儿无干。”其实一见到媚娘她的心就忐忑起来,她久闻媚娘处置仇家赶尽杀绝,王萧被废犹遭乱棒殴杀,无忌退隐不免被逼自缢,甚至有传言说武惟良、武元爽乃至贺兰兄妹也都死于其手。今日突临掖庭,岂会出于善意?郑氏暗自拿定主意,哪怕豁出自己性命,也要保全女儿。

媚娘情知她误会,却有心耍弄,并不点破,又对上官婉儿笑道:“方才听你诵诗,本宫甚是喜欢,可否再来一首。若诵得好,我定有赏赐。”

婉儿如堕五里雾中,她知道祖父和父亲身犯国法死于非命,但是母亲却从未详细讲述过其中内情,甚至连问都不许问。这会儿母亲紧张万分,仿佛这位皇后能吞了她们母女一般;然而在她纯洁的眼睛里,这个女人神态谦和、笑容可掬,全然不似恶人,有何可惧呢?她迟疑片刻斗胆道:“婉儿不敢奢望赏赐,但求娘娘恩准一事。”

“哦?”媚娘很诧异,“你小小年纪有何请托?”

“我娘很辛苦,婉儿若能讨您欢心,可否给我娘换一个差事?”

“婉儿……”郑氏见女儿与虎谋皮越发惊惧,但女儿的孝心又令她感动,只轻轻呼唤一声便哽咽住了。

媚娘左看看郑氏、右看看婉儿:“难得你还是个孝顺女。好吧,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堂堂中宫之主焉能哄骗你这娃娃?只要你诗诵得好,从今以后你母女再不必吃苦受累,一切就此解脱。”

郑氏暗暗揪心——这是正话反话?一切解脱,不会是想要我母女的性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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