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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盗洞的入口处做了一个填土的小窝,抱着人面陶跳入盗洞,然后将它搁在临时堆砌的凸台上。胖子不放心我单独埋坛子,留在身后照应。我缓缓地移动身体,整个人进入盗洞,接着拉动顶在填土窝上的活扣,头顶上的土立刻倾泻而下,人面坛与盗洞入口瞬间被掩埋。我双手合十,念叨说:“晚辈擅扰先辈安息之地,为的是救人救命,跟那些个豺狼贼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求各位大人有大量,别跟咱们几个计较。出去之后另造香火。”

胖子推了我一把,让我赶紧走。我跟着他滑入盗洞深处,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看到漆黑的洞口有一张残缺不全的人脸正对着我们发笑。

自盗洞出头,环视内城,这里的景象与外围截然不同。城市内部的建筑虽然多数崩塌瓦解,盖上了岁月的风尘,但整体结构布局皆了然于众人眼前。风沙区的房屋以矮小通畅见称,这里的房屋前后通亮,没有繁复的功能划分,起卧一体。门脸和窗口的设计严格按照日照比例,门前埋有暗渠,屋后藏有沟井。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在无声地为我们诉说着历史的风貌,智慧坚韧的镇库人民早在千百年前就开始了与恶劣自然的博弈,即便在这片几近荒废的内城中,我们还是能感受到往日的繁荣与活力。

我依靠在早就干枯坏死的巨型胡杨木下查看地图,第一处可疑点就在距离这片民居不远的正南方,深居镇库城内腹。以我们目前掌握的比例尺计算,步行差不多得花上四十分钟的时间才能抵达。经历了外围那一系列骇人听闻的险遇之后,我们早已疲倦不堪。特别是身患奇症的老揣,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眼下皮肤的纹理间透出一股反常的暗黄色,动作也比先前迟缓许多。我安排众人在胡杨木下休息,将Shirley杨单独拉到一旁向她咨询这种凝血症的情况。

我俩绕过胡杨木,故意避开了老揣。她坐在胡杨木下,细声描述起她祖父与父亲的病症特征。

“老揣现在的情况,撑不了多久了。他的血液在凝固,红细胞已经造不出新血。这些带着病毒的废血会一遍一遍地在他身体里循环,逐渐腐蚀健康的内脏器官。到了末期,他整个人就会变得僵硬无法动弹,无法与外界交流,与死人无异。可怕的是,他本身还会留有意识,继续在黑暗的寂静中独自挣扎,直到心脏完全停止跳动。从这个阶段到最后的死亡,才是最折磨人的地方。祖父为此感到恐惧,甚至没有熬到最后,自己拔掉了针管。”

Shirley杨回忆完那段童年往事,像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拍去身上的沙尘。“休息过了,上路吧。老揣的时间不多了。”

我和胖子搀扶着老揣,一行人继续前进。这一次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机能正在迅速衰退,整个人几乎没有力气走路,大部分时间都是靠着我和胖子的拖动在无意识地抬脚。胖子颇为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深感无力,老揣随身携带的药夹早就空了,我们的背包里只有消毒物品和一些固态葡萄糖,根本无法缓解他的病痛。老揣虽然尚存意识,但手脚关节已经开始发硬,走路摇摆不定,如果不是我和胖子一直在边上扶着,恐怕早就无法自由行动了。

出了胡杨林民居,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沟壑地带。胖子满头大汗,问我还有多远。我眺望前方,祭庙的塔尖依旧小得像天边的星星。Shirley杨说:“比预计得要慢很多,照这个速度,没有一个钟头到不了祭庙。”此时老揣几乎已经丧失了与我们对话的能力,他眼里含着泪花,艰难地弯曲手指,嗓子里支支吾吾地喊着我们的名字,示意我们将他留下。古城内有太多未知的领域,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遇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留下来无疑是送死。我捡来几节枯死的胡杨木,拆开了防雨帐篷,迅速地裹了一个移动担架。老揣明白了我们的意图,挣扎着不愿上担架。胖子拖着他朝担架上一丢:“别叽叽歪歪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哥儿几个有的是力气,你他妈的要是敢在半路上咽气,老子就让你烂在这个鬼地方。”

“走!”我挂上担架,对Shirley杨说,“你只管带路,能跑多快跑多快,我们跟得上。”Shirley杨捡起我和胖子遗落在地上的背包,大步迈向祭庙所在的方向。我们抬着担架,铆足了脚力,追在后边一路小跑。我低着头,沿着沟壑边缘小心翼翼地前进,没跑几步就意识到这片沟壑纵横的地形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后人刻意挖凿的。深沟边缘留有清晰笔直的挖凿痕迹,横纵每条壕沟之间大概有三四平方米的空间,填有类似蒙古包形状的圆形土包,土包比地平面高出许多,目测有半米左右。它们有规律地被安置在沟壑地中,如同一座座无主的坟头,静静地在地下沉睡了千百年。我无法推测这些土包在当时有何作用,到底是宗教祭祀仪式抑或日常生活中留下的某种痕迹。我艰难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胖子。他正专心致志地抬着担架,似乎尚未注意到我们身边的土包。我暗自松了一口,这要是换了平时,他肯定早就举着铁锹深入敌军找明器去了。担架上的老揣瞪大双眼,不知道是不是血液塞堵的原因,身体已经开始蜷缩发硬,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根本分不清他是死是活。我甩了甩头上的汗,叮嘱自己不能分心,与其花力气去猜测沟壑地中的秘密,不如加把劲儿。老揣一家的性命此刻全部寄托在我们几个人肩上,由不得半点松懈。

“老胡,干吗呢?前边没人了。”胖子忽然喊了一嗓子。我从沉思中惊醒,举目四下,这才发现自己跟Shirley杨拉开了距离。她的身影在土丘间不断晃动,和我们已经隔了五六道沟渠。我急忙抬着担架追了上去,可不知为何,我跑得越快,眼前的身影越是飘忽。我心中着急,抬着老揣,几乎脚不沾地地赶路。胖子早就在后边喘上了,他呼喊道:“真是吃水的不知道挑水的苦,让杨参谋等一等。快,快喘不上气了。”

我搁下担架,高呼Shirley杨的名字。她从对面的土丘那头探了个脸,似乎没有看见我们,紧接着又消失在圆顶的土包之间。此时胖子已经汗流浃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愿再动弹。我见不远处就是祭庙,就对胖子说:“歇五分钟,出了沟壑地基本就到了。我先去前边喊Shirley杨,这地方到处都是一个鬼样子,万一走散了反而耽误行程。”他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摆手让我快去快回。

我拿出匕首,顺手在沿途的土包上标了记号,以免回来的时候迷路,然后朝着Shirley杨最后露脸的地方寻了过去。我一边跑一边喊她的名字,无奈内城太过空旷,声音传到半空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我转了好几道横沟,始终没有找到Shirley杨的身影。我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刻在土包上的记号,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从我离开胖子他们开始到现在,我一路已经做了不下二十个记号,算算距离,早就超过了Shirley杨最后出现的地方。十几分钟过去了,难道她始终没有回头,没有发现跟我们几个走失了吗?我急忙登上土包,站在高处瞭望,一望无际的沟壑地里堆满了半人高的球形土包,手电能照到的范围内,视野被挡住了大半。我再次高呼Shirley杨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丝回应。我有些慌神,但随即想起入城前我们定过一份详细的计划应对走失。我掏出微缩地图,急忙寻找最近的集合点,发现正是不远处的祭庙。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决定先和胖子他们会合,把老揣抬进尖塔庙里再说。依Shirley杨的身手,说不定已经在前边等着我们了。

我心里有了主意,便跳下了土包,打算回去找人。就在我转身之际,眼角忽然瞥到一抹血红色的身影。我吓得差点停止了呼吸,“唰”地回过头去四下寻找。可周围漆黑静谧,刚才的人影就像我脑海中的幻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近蹲在一处土包下,极力回忆自己刚才看到的人影,可他移动的速度实在太快,就像一块血红色的破抹布忽然从眼前飘过,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别提看清他的模样。我举起手电四下打量,始终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低头去找土包上的路标,可这一低头不要紧,我赫然看见一双血红的脚印,清晰地出现在我刚才所站的地方。这下我根本顾不上检查,扭头就跑,沿着事先刻好的标记一路狂奔,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古城,为什么总有各种各样的血印出现在我们周围。是人,是鬼?他们想要表达什么?黑暗中我被恐惧包围着,根本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问题,一心想着摆脱这股挥之不去的阴霾。我一口气蹿出老远,到后来已经顾不上去找土包上的记号了,全凭印象在逃。绕了一阵儿总算看见了挂在担架上的探照灯。胖子蹲在老揣身边,两人都低着头。

“胖子!”我挥舞着手电跨过脚下的横沟跑上前去,走近了才看见他俩都紧闭着双眼,呈蜷缩的姿势,一个蹲着一个躺着,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胖子!”我又喊了一声,这次离两人更近了。胖子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微微抖了一下,手中紧握着手电,猛地睁开了眼睛。

“操!你跑哪儿去了!”胖子说着跳了起来,他往前迈了小半步,随即又把脚缩了回去,紧贴着担架对我说,“你别过来,先看地上。”

他脸色发白,脸颊上挂满了汗珠子。我立刻停住了脚步,半弯下腰身,侧过手电筒打量地面。这一照不要紧,一圈又一圈血红色的脚印瞬间扑入眼眶。更可怕的是,这些脚印排列整齐规律,在担架周围绕成了密不透风的圈形,将那两人包裹在重重鲜血染成的脚印中央。我急忙跳过眼前的沟壑来到他们身边,凑到近处一看,血色的脚印更显诡异,大大小小几乎将担架周围的空地占了个遍。胖子掀起外衣,挤了一地的汗。他指着地上的脚印对我说:“你走了没多久,我就觉得不对劲,嗖嗖的阴风,直往脖子里灌。我拉着他走了一段,操,还跟上来了。围得到处都是,该骂的,该跪的,都试了。一点办法没有,怎么办?哥带着个伤残人士,不敢乱来啊!”我毫不犹豫地踩过那些脚印走到两人身边。胖子长舒了一口气,迈开了长步,踩着那些脚印来回撵了好几圈。

“妈的,吓唬你爷爷!”他气急败坏,又吐了几口唾沫,这才喘匀了气,“你怎么一人回来了?Shirley杨哪儿去了?”

“没找到她,先把人抬进庙里,救命要紧。”不知为何,见了他俩,我的心瞬间平静了许多。虽然一时无法解释眼前的景象,但大家平安无事比什么都要重要。看着躺在担架上的老揣,我又开始为Shirley杨忧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遭遇了和我们同样的险境。胖子心有余悸道:“先是手印,又是脚印,咱们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我看老揣这模样,悬了。”

我检查了一下老揣的情况,他浑身的肌肉僵硬,呼吸微弱,整个人已经陷入昏迷。胖子和我抬起担架,马不停蹄地赶往祭庙。我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头看上几眼,生怕有什么东西跟在我们身后。眼见祭庙顶端的尖塔离我们越来越近,肩头的重担忽然轻了许多。

“你别老回头看行不行,”胖子埋怨道,“搞得老子也跟着紧张,他妈的,你一路回了二十次头,老子跟着回了四十次了,脖子都快扭断了。”

“好好好,我不看,你注意点,有事就喊。”

“行行行,别废话,赶紧走。”

“小心驶得万年船,别着了道。”

“老胡!”

“怎么了,老子还说错了吗?”

“老胡!”

“你喊什么喊,我说了不回头,你还想怎么样。”

“老胡!”

“又怎么了!”我忍不住扭过头,只见胖子站在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正死死地盯着我。原本应该由胖子抬着的担架那头,空荡荡漂浮在半空中,捆着胡杨木的把手两头赫然留有一双清晰的血手印。我吓得几乎松开双手,整个人险些因为腿软而跪倒在地。胖子咬牙道:“我动不了,有东西压着。”

说到此处,他挂在胸前的电筒忽然发出“咝咝”声,就在我搁下担架的瞬间,连同我挂在把手上的那只探照灯一同整个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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