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选帝赛 第二十八章 埃利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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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入仲夏节庆典，就像小孩子的玩意儿一样简单。

我把面具装起来——我的本来面目就是我最好的伪装。然后从一辆部落大车上顺了一套骑装。这之后，我又闯进一间药店，偷来一点儿威拉脂，这是医生的常用药，这东西挤成油状之后，可以让人的瞳孔放大，让武夫的样子变得有些像学者或者部落居民，药效有一两小时。

这都容易。威拉脂涂好之后一会儿，我就跟着学者族的人潮进入庆典核心地带。我发现了十二个出口和二十件可用的武器，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于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我经过一个个食物发放点和跳舞台、杂耍艺人和吞火者、玩杂技的、乞哈尼说书人、歌者和演员。乐师们弹奏乌得和里拉琴，追随着那活泼的鼓点。

我脱离人群，突然感觉有些茫然。我已经太久没有听过作为音乐的鼓声，以至于自动想把它们翻译成指令。当我译不出的时候，就觉得无所适从。

等我终于能把鼓声抛在脑后，渐渐被周围多样的色彩、丰富的气味和单纯的快乐淹没。即便是作为五劫生满世界流浪期间，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无论是海国还是原住民的沙漠，甚至在帝国的疆土之外，菘蓝武士们可能会像着魔了一样在星光下连续狂舞好几天，但他们不会这样快乐。

一种令人愉悦的平和感慢慢控制了我。这里没有人用厌恶或者恐惧的眼神看我，我不用总是担心从背后遭到偷袭，也不用总做出一副雷打不动的淡定模样。

我感觉很自由。

有几分钟，我就在人群里游荡，最终来到了跳舞台旁边，在这里发现了拉娅和伊兹。跟踪这两个人的难度出乎意料得大。跟在她们后面穿过港口时，我有几次完全看不到拉娅。可一到学者区灯火通明的地方，想找到她们就不难了。

一开始，我本打算走上前去，告诉他们我是谁，然后带她们返回黑崖学院。但她们的样子看上去也和我一样，很开心。她们平日的生活实在太过于凄惨，我不忍心毁掉她们难得的一点儿欢乐。于是我就远远看着。

她们俩都穿着式样平常的丝质长裙，这种衣服很适合偷偷行动，不引人注目，也便于掩藏奴隶的宽手环，但在周围五颜六色的庆典人群里，还是显得有些不协调。

伊兹的金发披散下来遮在脸前，隐藏眼罩的效果出奇得好。她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从头发下面窥视周围的一切。

拉娅则相反，她几乎是到任何地方都会引人注目。她那件高领长裙紧贴着她诱人的身体，让我觉得很嫉妒。在高处的浮灯照耀下，她的肌肤变成了温暖的蜂蜜色。她高昂着头，墨色的长发渲染着她的身形，长长的颈子让她更加优雅迷人。

我想轻触她的发丝，嗅它的气味，让手指在其中穿过，把它们绕在自己手腕上，然后——喂，维图里乌斯，你自制一下，别这么傻盯着人家。

我把视线从拉娅身上移开，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被她迷住的人。在场的很多年轻男子也都在朝她的方向偷瞧。她看上去好像浑然不觉，这无形中又增加了她的魅力。

你又没出息了，埃利亚斯，又在死盯着人家。你个笨蛋啊。这次，我的关注被人发现了。

伊兹注意到了我。

这女孩的确只有一只眼睛，但我很确定，她看到的东西比大多数人都要多。你快离开这里吧，埃利亚斯。我对自己说，过一会儿，她就该明白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眼熟了。

伊兹侧过身，在拉娅耳边说了些什么。我正打算走开，拉娅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她的那双眼，像有极其强大的魔力。我明知自己应该看别处，应该转身离开，明知她如果看我够久，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但我无法离开。有一个沉重的、热情洋溢的瞬间，我们两个都一动也不动，满足于呆呆傻傻地看着对方。天哪，她可真美啊。我对她微笑，她脸上泛起的红潮让我有一种奇特的满足感。

我想要请她跳舞，我想要触摸她的肌肤，跟她说话，装作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部落男孩，而她只是一名学者族平民。这主意很傻。我的理智警告自己，她一定会认出你的。

那又怎样？她能做什么？告发我吗？她不可能找院长告我的状，同时又不暴露她自己。

就在我举棋不定时，一个健壮的红头发男孩走到了她身后。他触碰拉娅的肩膀时，眼睛里有极强的占有欲，那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拉娅看他的样子，也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样。也许在她成为奴隶之前，就已经认识了这个男孩。也许他正是拉娅冒险偷跑出来的原因。我绷着脸看别处。他还算是个帅小伙，我承认。可是那张苦瓜脸，让人猜想他的个性不会很有趣。

而且，他的个头显然比我矮。矮多了，至少也有半英尺的差距。

拉娅跟着红头发男孩走了。伊兹等了一会儿，也尾随而去。

“小毛头，你喜欢的女孩被人领走了哦。”是一名部落女孩，穿一条鲜艳的绿裙子，上面挂满圆形小镜子。她踩着轻快的滑步一下子闪到我面前，黑色头发结成了上百条小辫子。她说的是塞黑瑟语，我儿时的母语。

她皮肤黝黑，笑容明艳，令人眼前一亮，我发觉自己也在对她微笑。“我猜你只能凑合找我了。”她说。

这丫头根本没等我回答，就把我拽进跳舞场，通常的部落女孩可没有这么主动。我仔细打量她，发现她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成熟女子，也许比我还要年长几岁。我警觉地看着她，在二十五岁左右的年龄，多数部落女子都生过好几个孩子了。

“你有没有个凶恶的丈夫，看到我跟你跳舞会把我的头砍下来的那种？”

“我没有。为什么要问？你对这个职位有兴趣？”她温暖的手指触着我胸前的肌肤，一路划过胸腹，停在腰带上方。大概是十年来的第一次，我脸红了。我发现她手腕上的皮肤的确是空白一片，没有部落里已婚女子的手镯形文身，那种图案是结婚的标志。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落的，帅毛头？”她问我。她舞跳得很好，我一步步紧跟她的动作，能够看出她也心情愉悦。

“伊利亚斯。”我已经多年没有提起过自己在部落里用的名字。外祖父见到我五分钟之后，就把它改造成了常见的武夫姓名。“赛夫部的伊利亚斯。”我说出这件事之后，就有几分后悔。瑞拉阿嬷的养子被掠入黑崖学院的事，并非广为人知——帝国方面曾经要求赛夫部落严守秘密，但部落民的天性就是爱传故事。

即便这女人对这名字有印象，也没有表现出来。

“我叫阿菲亚·阿拉-努尔。”她说。

“暗影中的光明。”我把她自己的名字与部落的名字都翻译过来，“很有趣的组合。”

“说实话，我是暗影居多。”她的身体向我靠过来，眼中的热情让我的心跳又加快了一档。“把这当作你我之间的秘密。”

我侧头打量她，感觉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热情外向，又自视甚高的部落女子。甚至连说书人——乞哈尼都不会这么夸张。阿菲亚高深莫测地笑着，貌似客气地问我一些有关赛夫部落的小问题。过去一个月有过几场婚礼？生了多少小孩？今秋要不要去努尔部落赶大集？尽管这些都是普通部落女子常聊的话题，我却没有被她骗过。她简单的词句不足以掩盖她眼中的睿智。她的家人在哪儿？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疑心，阿菲亚向我讲起了她的兄弟：来自努尔的地毯商人，到这里来，是想赶在恶劣天气封山之前卖掉手里的货物。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向人群环视，找她说的这些兄弟。部落民对未婚女性家人的严密保护是出了名的，我可不想惹了事跟人打架。人群里虽然有很多部落男子，没有一个人正眼看阿菲亚。

我们一起跳了三支舞曲。最后一曲结束时，阿菲亚向我轻施一礼，给了我一枚木制钱币，它的一面是太阳，另一面是乌云。

“一份小礼物。”她说，“感谢你赏光陪我跳这么精彩的舞，赛夫部的伊利亚斯。”

“我才是深感荣幸。”我很吃惊。这种部落信物表示欠别人一份人情，是很少给人的，更很少由女性派发。

就好像看出了我的困惑，阿菲亚踮起脚尖。她个子太小，我必须弯腰才能听到她说话。“要是维图里亚家族的继承人任何时候需要有人效劳的话，伊利亚斯，努尔部落随时听候差遣。”我的身体马上紧张起来，但她把两根手指放在唇边——这是最有约束力的部落誓约。“阿菲亚·阿拉-努尔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我扬起一侧眉毛，她是认出了伊利亚斯这个名字，还是在塞拉城周边见过戴面具的我，我猜不出。不管这个阿菲亚·阿拉-努尔是谁，她都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部落女子。我点头表示接受她的誓约，她又一次粲然欢笑。

“伊利亚斯……”她恢复了正常站姿，声音也不再刻意压低，“你的心上人现在自由了——快看她。”我回头看。拉娅已经回到跳舞台上，正眼睁睁看那红头发男孩离她而去。“你必须带她跳一支舞。”阿菲亚说，“上！”

她轻轻推了我一下，就隐入人群，脚踝上的小铃铛轻响着离去。我目送她片刻，又低头打量着那枚部落信物，把它装进衣袋。再之后，我转身走向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