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5.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淫色自戕的。论来好色与好淫不同,假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谓之好色。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俗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其色何在?

但可谓之好淫而已。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流S煰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傍色;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至如上蒸下报,同人道于兽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谓之乱色。

又有一种不是正色,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为人风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流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浑家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赫大卿到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因这上,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有宋张咏诗为证: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希图要逢着个有缘分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不觉三杯两盏,吃勾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去。此时已是未牌时分。行不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正无处求觅,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曳,磬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即忙趋向前去。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阉院来。

赫大卿打一看时,周围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解额,写着“非空庵”三字。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便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卿径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到也高敞。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膎的俊眼,仔细一觑。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

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到藏着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就有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到有几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祝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篷荜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坐,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长书卓,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卓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侧边有经卷数帙,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熏沐写。

大卿问:“空照是何人?”答道:“就是小尼贱名。”大卿反覆玩赏,夸之不已。两个隔着卓子对面而坐。女童点茶到来。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大卿,自取一盏相陪。那手十指尖纤,洁白可爱。大卿接过,啜在口中,真个好茶!有吕洞宾茶诗为证:

玉蕊旗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毛瓯浅香云白,虾眼汤翻细浪休。

断送睡魔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道:“仙庵共有几位?”空照道:“师徒四众,家师年老,近日病废在床,当家就是小尼。”指着女童道:“这便是小徒,他还有师弟在房里诵经。”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几年了?”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

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的胜似俗家?”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大卿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傍喝采方好。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钩,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大卿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

两下你一句,我一声,渐渐说到分际。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泼一壶来吃。”空照已会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

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什么纸帐?也得小生认一认。”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他怎么?”却早已立起身来。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空照往后就走。大卿接脚跟上。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卧处。摆设更自济楚。大卿也无心观看,两个相抱而入。遂成云雨之欢。有《小尼姑曲》儿为证: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卓儿怨命。平空里吊下个俊俏官人,坐谈有几句话,声口儿相应。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虽然是不结发的夫妻,也难得他一个字儿叫做肯。

二人正在酣美之处,不堤防女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儿,掩口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摆做一卓,与赫大卿对面坐下,又恐两个女童泄漏机关,也教来坐在旁边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吃斋,不知贵客到来,未曾备办荤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贤师徒错爱,已是过分。若如此说,反令小生不安矣。”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荆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二人捽脱不开,将袖儿掩在面上。大卿上前抱住,扯开袖子,就做了个嘴儿。二女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搂做一团,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床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头,恨不得把身子并做一个。

到次早,空照叫过香公,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韲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款待大卿,不在话下。

却说非空庵原有两个房头,东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静真,也是个风流女师,手下止有一个女童,一个香公。那香公因见东院连日买办酒肉,报与静真。静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教女童看守房户,起身来到东院门口。恰好遇见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两下打个照面,即问道:“院主往那里去?”静真道:“特来与师弟闲话。”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报。”静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晓得了,不消你去打照会。”香公被道着心事,一个脸儿登时涨红,不敢答应,只得随在后边,将院门闭上,跟至净室门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访。”空照闻言,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阿,出家人干得好事,败坏山门,我与你到里正处去讲。”扯着便走。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锤打的,一回儿上一回儿下,半句也对不出,半步也行不动。静真见他这个模样,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着急!

我是耍你。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来相见?”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

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上下,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谒。”两下闲叙半晌。静真见大卿举止风流,谈吐开爽,凝眸留盻,恋恋不舍,叹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倘不见外,自当同乐。”

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今晚奉候小坐,万祈勿外。”

说罢,即起身作别,回至西院,准备酒肴伺候。不多时,空照同赫大卿携手而来。女童在门口迎候。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曲。三间净室,比东院更觉精雅。但见:潇洒亭轩,清虚户牖。画展江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庭前修竹,风摇一派珇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松阴入槛琴书润,山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喜。不复叙礼,即便就坐。茶罢,摆上果酒肴馔。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而坐。四人三杯两盏,饮勾多时。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一手勾着头颈项儿,百般旖旎。旁边女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直饮到黄昏时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早来贺喜。”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女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火,将汤净过手脚。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解脱衣裳,钻入被中。酥胸紧贴,玉体相偎。赫大卿乘着酒兴,尽生平才学,恣意搬演。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已牌时分,方才起来。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公,轮流取乐。

赫大卿淫欲无度,乐极忘归。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子困倦,支持不来,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但我到此两月有余,家中不知下落,定然着忙。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无行之人。”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报与静真。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却是为何?”静真道:“寻这样一个风流美貌男子,谁人不爱!况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逢着便留恋几时。虽欲要来,势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说还是怎样?”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自缚,死心塌地守着我们。”空照连忙问计。静真伸出手叠着两个指头,说将出来,有分教赫大卿:生于锦绣丛中,死在牡丹花下。

当下静真道:“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就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不出他是个男子。落得永远快活,且又不担干系,岂非一举两便!”空照道:“师兄高见,非我可及。”到了晚上,静真教女童看守房户,自己到东院见了赫大卿道:“正好欢娱,因甚顿生别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离家已久,妻孥未免悬望,故此暂别数日,即来陪侍。岂敢久抛,忘卿恩爱!”静真道:“师弟已允,我怎好免强。但君不失所期,方为信人。”大卿道:“这个不须多嘱!”少顷,摆上酒肴,四尼一男,团团而坐。静真道:“今夜置此酒,乃离别之筵,须大家痛醉。”空照道:“这个自然!”当下更番劝酬,直饮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静真起身,将他巾帻脱下,空照取出剃刀,把头发剃得一茎不存,然后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别就寝。

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苏醒,旁边伴的却是空照。

翻转身来,觉道精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精光葫芦。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

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无策可留,因此行这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一头说,一头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淫声浪语,迷得个赫大卿毫无张主,乃道:“虽承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见人?”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淫乐。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或时做联床会,或时做乱点军。那壁厢贪淫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的敢惜精神?两柄快斧不勾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四员健将。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阳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任教铁汉也消熔,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体恤。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次后见他久眠床褥,方才着急。意欲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问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尸首无处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出事来,性命不保。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说病讨药。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处。空照、静真两个,煎汤送药,日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谁知病势转加,淹淹待毙。空照对静真商议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静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紧!

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下几担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我与你同着香公女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穴,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不道二人商议。

且说赫大卿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空照与他拭泪,安慰道:“郎君不须烦恼!少不得有好的日子。”赫大卿道:“我与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远相好。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但起手原是与卿相处,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万乞不要违我。”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赫大卿将手在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来。如何唤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色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绦。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我一面,死亦瞑目。”

空照接绦在手,忙使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绦与他看了,商议报信一节。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到底是个嫩货,心中犹豫不忍。静真劈手夺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这绦有好几时不得出世哩。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覆赫郎?”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空照依言回覆了大卿。大卿连日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地下忽添贪色鬼,人间不见假尼姑。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一面烧起香汤,将他身子揩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教起两个香公,将酒饭与他吃饱,点起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掘了个大穴,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寿材,放在穴内。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在一扇板门之上。众尼相帮香公扛至后园,盛殓在内。掩上材盖,将就钉了。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并无一毫形迹。可怜赫大卿自清明日缠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余,断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他不过。

头皮儿都擂光了,连性命也呜呼!埋在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见回家,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已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陆氏心上着忙。看看一月有余,不见踪迹,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下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着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连忙唤丫环教那匠人解下来看。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个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无不认得。当不见掌家娘子要看,连忙解下,交于丫环。丫环又递与陆氏。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贪淫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今日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即叫蒯三问道:“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到也有十分颜色。”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出家人,我再问他个备细。”陆氏又叫住蒯三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蒯三听罢,吃了一惊:“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几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陆氏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蒯三道:“这个不敢说谎,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

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说庵中还少工钱,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即唤过蒯三,分付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赏你一两银子。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应承,任凭差遣。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声香公。那老儿抬起头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么?”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同进去问,便晓得。”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湾湾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静真坐在那里写经。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静真道:“佛前那张供卓,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前日蒙钱奶奶发心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柜,选着明日是个吉期,便要动手。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工钱索性一并罢。”

蒯三道,“恁样,明日准来。”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藏。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走出院门,别了香公,经到东院。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见锁着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顽耍。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么?”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日来罢。”

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复身出院。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有些跷蹊。且到明日再来探听。”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我吃星核,但不是猎手

我吃星核,但不是猎手

爱吃可乐生
【简介……看了会剧透,但你已经无法回头了,哈哈哈】 墨离平生没有多大欲望,最大的喜好就是 吃星核 不是吃星核就是在找星核的路上 他将【毁灭】大君视做为一位很会做菜的厨子 因为他无论制造出什么生物,墨离都认为那些敌人格外的香甜可口。 而【星核】是他认为最美味的食物 【丰饶】太涩 【贪饕】古兽又太油腻 那些愚者给的能量都是些苦哈哈的玩意,哭着的那些又太甜,实在吃不惯 …… 而唯一能和纳努克做出来的那
都市 连载 48万字
某清流忍者的平凡人生

某清流忍者的平凡人生

迟迟。
木叶36年,风祭冬司生于木叶隐村一个小家族,开始他随波逐流的一生。 主角设定,穿越者信息优势,火影世界中的一股清流,普通忍者,能力平平,小人物,无系统,无外挂。 书中角色们,各有各的缺点和不讨喜,各有各的立场和处境,各有各的思想和行为,各有各的经历和变化。 作者迟迟是小众品味,写的是废话连篇,非爽文,慢节奏,流水账,逆主流。写不出完美角色和顺利剧情。 书中情节,无法兼容上帝视角和爽文思维,最大程
都市 连载 4万字
十方乾坤

十方乾坤

神出古异
仙元末年,万道争锋,一心想拜入第一仙门,却身怀魔道祖师所留奇书,顺是天意,逆为我命,此生无悔来过。
都市 连载 683万字
你若不来,我怎敢老去(出书版)

你若不来,我怎敢老去(出书版)

谢楼南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第一章 时光的印记那是纪悠十五岁那年。放学回家的路上,她骑着单车从江念离身边经过。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衬衣上,将要错身而过的那一刻,他抬起头冲她微笑。她愣了一秒,接着就被单车的惯性带走。风声从耳旁掠过,她向后看去,视野里那个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到只剩一个剪影。
都市 连载 21万字
NBA:复制天赋,开局猛兽之躯!

NBA:复制天赋,开局猛兽之躯!

春风小平安
【NBA+篮球+系统+体育直播+赚钱+热血+幽默】 铁山靠二十一代传人陈楚霸穿越到篮球事业空前鼎盛的世界。 国内,乡土特色的“村BA”!亚洲区,无视规则的“南亚BA”!世界赛区,打架合理的“澳洲BA”! 可是华夏龙国的篮球却是世界垫底! 陈楚霸开局绑定超级系统,获得超强身体素质,还能复制球星技能! 什么小球时代,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对抗!
都市 连载 51万字
考试让我走上人生巅峰

考试让我走上人生巅峰

人生若初
从重点小学到重点大学,一直考到了博士后, 最终考过公务员的赵九福以为自己总算能够歇一歇了。 谁知道一朝穿越,该死的系统要他从零开始! 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得考试! 生下来一个月要考试! 长大了要考科举! 考中进
都市 完结 96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