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5.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不记得那次在餐厅里的争吵发生在卫生督察来访之前还是之后。我只记得那天下午雨下得好大,屋子里到处阴沉沉的,我还记得我在图书室里温习我的算术功课,梅俐则在旁陪伴。

我们称之为图书室,其实也不过是个前厅,而墙上碰巧摆了几排书罢了。中间的空地刚好只够放下一张红木书桌,那里向来是我做功课的地方,我的背就靠在通往餐厅的双开门上。梅俐,我的阿妈,认为我的学业是件严肃的大事,即使我做了一个钟头的功课,她也就一个钟头不苟言笑地站在我身边看着,从没想要往身后的书架上靠一靠,或者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一坐。用人们早就知道读书时间不可以闯进来,连我父母也这么认为,除非有什么重大事情,不然他们也不会来打扰我们。

那天下午,父亲竟然大步走过前厅,无视我们的存在,进入饭厅后把门牢牢关上。几分钟后,又有人闯入,是母亲,她也一样大步通过,迅速地走进饭厅。接下来的几分钟,即使隔着厚重的门,仍不时听到只字片语透过来,可见他们吵得多么不可开交。不过真正教人沮丧的是,只要我多听了一会儿,只要我手中的铅笔迟迟写不出算数题目的答案,就会招来梅俐的责骂。

可是就在这时候——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有人来唤梅俐过去,书桌边忽然只剩我一人。起先我还继续在做功课,好怕梅俐回来会发现我离开了椅子。不过她离开愈久,我就愈想要听清楚闷在那扇重门后头的争执到底在吵什么。终究我还是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即便到了这个节骨眼,我还是每隔几秒就跑回书桌,以为听见了阿妈的脚步声。后来,我想到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留在门边的办法:我把尺握在手里,就算梅俐逮到我,我也可以说我正在测量房间的大小。

尽管如此,也只有在我父母按捺不住,音量失控的时候,我才听得见整句话。我约略可以从母亲愤怒的声音里,听到义正词严的语气,就像那天早上她对卫生督察说的话一样。我听见她反复说了好几次:“可耻!”还一直用“罪恶的生意”来指称她批评的事。她说:“你把我们都变成了共犯!无一幸免!真是可耻!”父亲听起来也很生气,不过他的语气是辩解与无奈。他一直说着这类的话:“事情没那么简单。一点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忽然间,他扯着嗓门说:

“可惜啊!我不是菲利普!我天生就不是。可惜啊!真是可惜啊!”

他的咆哮里别有深意,像是某种锥心刺骨的无奈,我忽然好气梅俐在这种情况之下留我一个人在那里。也许就是这时候,我站在门边,手里握着尺,既想再听下去,又想逃回我的游戏间,到玩具士兵身旁寻找庇护,忽然间,我听到母亲说出这些话:

“为这样的公司服务,您不觉得羞耻吗?告诉我,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来过活,您的良心能安吗?”

我不记得后来梅俐是否回来了,或者父母出来的时候我是否还在图书室。我倒是记得随之而来的,是我父母之间一段相当长期的冷战——也就是说,持续了好几个星期,而非数日而已。我不是说他们之间连只字片语都没有,只不过所有的交谈都仅限于现实事务。

这种冷战我早就司空见惯,也从来不会多问。反正这也不太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例如,父亲来吃早餐的时候还是会先说一声:“早安!”再把双手合在一块,只不过母亲的回应是冰冷的眼神。遇到这种情况,父亲为了掩饰他的尴尬,便转向我,用同样欢愉的语气问道:

“那么你呢,小海雀?昨晚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梦?”

根据我的经验,我该含糊应声然后继续吃东西。除此之外,如我所说,我的生活一切照旧。不过我想我一定对这件事多少有过什么想法,因为我确实记得,有一次我在秋良家玩耍,跟他有过一次特别的谈话。

在我记忆里,秋良的家从建筑本身来看,与我家十分类似;事实上,我记得父亲告诉过我,两栋房子是二十年前由同一家英国公司建造的。不过他家内部就另当别论了,那也是让我着迷之处。倒不是因为里头放眼皆是东方的画或装饰品——在上海,在我人生的那个阶段,我对这些东西必定是司空见惯——而是因为他家人在应用西式家具的方法上,有十分奇特的想法。我觉得该在地板上出现的小地毯,他们挂到墙上去;椅子的高度总是与桌子不搭;桌灯则顶着硕大欲坠的灯罩。最值得一游的,是他父母在屋子顶层布置的那两个和式房间。这两个房间小巧却不显得拥挤,地上铺了榻榻米,墙上则安上了纸板,如此一来,一旦进入房里——至少根据秋良的看法——就感觉不出自己其实不在木头与纸建造的纯正日式房子里。我记得这两个房间的门格外有意思:从外面看,“西式”的这面,是橡木门板配上磨亮的铜制手把;从里面看,“和式”的那面,是细致的纸配上漆木格框。

总之,有一次,天气酷热如蒸,秋良与我在其中一个和式房间里玩耍。他教我玩一种游戏,用的是一叠写了日本字的纸牌。我尽力学会了基本规则,玩了几分钟,我忽然问他:

“你母亲会不会有时候不再跟你父亲讲话?”

他茫然地看着我,可能是因为他没听懂我的话;每次我像这样另起一个话题,他的英文程度往往就应付不了。于是我又问了一次,他耸耸肩说:

“母亲不跟父亲讲话,当父亲在办公室;母亲不跟父亲讲话,当父亲在厕所!”

话一说完,他抱着肚子狂笑,翻身仰卧在地上,两脚朝空中乱踢。我只好暂时丢下这事不提。不过既然都提了,我决心要问出他的看法,过了几分钟,我又问了一次。

这次他似乎感觉到我是真心要问,便把纸牌摆一边,问了我几个问题,就这样我或多或少让他明白了我心中的忧虑所为何来。他接着又翻身仰卧在地,不过这次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过了一会,他说:

“我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我知道。”接着他转向我说,“克里斯托弗,你,不够英国人。”

我请他解释,他又望着天花板,沉默不语。我也翻身仰卧,跟他一样盯着风扇。他躺在房内的另一角,后来他开口了,我记得他的声音哽咽几不成声。

“我家,一样,”他说,“母亲和父亲,他们不说话。因为,我,不够日本人。”

也许正如我提过的,我常把秋良当作人情世故的权威,因此那天我非常仔细地听他说话。我父母不跟对方说话,依他之见,是因为他们对我的行为感到痛心——也就是说,因为我的言行举止不够像英国人。他说,假如我朝这个方向去想,我就可以找出每次父母不说话跟自己在这方面的疏失间的关联。就他自己而言,他总是知道每次自己对不起日本血统,他果然就发现父母不再跟对方说话。我问他,那为什么他们不能像我们不乖的时候那样,用一般的方式责骂我们就好了,秋良对我解释,情况不同;他谈的犯错,迥异于平时会让我们受责罚的行为不检。他指的是,我们让父母失望到连想责骂我们都没办法。

“母亲和父亲,非常非常,很失望,”他幽幽道出,“所以他们不说话。”

接着他坐了起来,指着当时窗户上半掩的百叶遮阳帘。我们这些小孩,他说,就像把帘叶系住的绳子。以前有位日本僧侣这么告诉他。我们常常不了解这点,不过正是我们这些小孩,不但把家系在一起,也把全世界系在一起。假如我们不尽自己的责任,帘叶就会散落一地。

我不记得那天我们还谈了些什么,再说,这种事情我不会老挂在心头。无论如何,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好想跟母亲求证我朋友说的理论,结果我一次也没问成,倒是有一次我跟菲利普叔叔谈起了这个话题。

菲利普叔叔并不是我的亲叔叔。他刚到上海时,曾跟我父母同住,在我家“做客”,当时我还没出生,他还受雇于摩根洋行。后来,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基于“自身与雇主对于中国该如何成长的看法,有极深鸿沟”的理由,辞掉了公司的职务,这是母亲每次描述的用词。等我年纪渐长,知道了这号人物的存在时,他已经在经营一家名为“圣木”的慈善机构了,宗旨是要改善上海中国人区域的生活条件。他是我父母长年的朋友,不过,我也提过,在母亲热衷反鸦片运动的那几年,他更成为家里的常客。

我还记得常常跟母亲一起去菲利普叔叔的办公室,地点就在市中心某教会的花园里——如今我猜测,应该是苏州路上的“联合教会”。我们的马车会直接驶进花园,停在一片果树成荫的大草坪边。在这里,尽管四周传来大都市的噪音,气氛却相当宁静,母亲下了马车会停下脚步,抬起头说一句:“空气,这里纯净多了。”看得出她的心情变得轻松,而且有时候——假如来早了些——我们就到草地上玩游戏,打发个几分钟。如果我们玩的是捉人游戏,在果树之间穿梭,母亲常常会跟我一样兴奋地欢笑尖叫。记得有一次我们玩到一半,她看见有牧师从教堂里出来,便立刻打住。我们文静地站在草坪边,他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们还跟他寒暄一番。可是一看他走掉,母亲马上转身朝我蹲下来,与我共谋似的噗嗤一笑。这种事可能不止一次。总之,我记得一想到母亲也会跟我一样,参与一些会被“教训”的事情,心里就觉得好奇妙。那些在教堂墓园里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层面,才让我永远有些特别的感觉。

在我记忆中,菲利普叔叔的办公室总是乱七八糟,到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一堆堆的报纸,甚至还有零散的抽屉匣,里头仍装有东西,摇摇晃晃地叠成小塔。我猜想母亲不会准许房间搞成这副德性,不过每次形容菲利普叔叔的办公室,她都只用“温馨”、“忙碌”之类的形容词。

每次来看他,他总不忘好好招呼我,热情地与我握手,请我坐下,然后跟我聊上好几分钟,母亲则带着笑容在一旁静候。通常他还会送我一份礼物,还佯称是早就准备好,等着我来拿的——其实没几次我就看出来,他是当下眼前有什么东西就拿来给我。“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小海雀?”他会这么说,而眼神则在房内寻找一件合适的东西。就这样,我得到许多办公室的用具,全都保存在游戏室的一个旧柜子里:一只烟灰缸、一个象牙笔架、一块铅制的镇纸。有一次,菲利普叔叔说要送我礼物,话说完了,却还没看到什么合适的东西。他先是尴尬地停了一下,接着跳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口中喃喃念着:“我放哪里去了?我到底丢哪儿去了?”找了半天,也许是情急之举,他走到墙边,把长江流域的地图扯下,还弄破了一角,他把地图卷起来就捧到我面前。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鬼医毒妃倾天下

鬼医毒妃倾天下

木木无文
她,以医毒闻名的一代特工,一朝穿越成为不受宠的将军府嫡女,继母视她为眼中钉,父亲以她为不耻时刻想要她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她势必要站在顶峰,扫除一切障碍,保她所爱之人,护她想护之人。他,神秘莫测,嗜血无情,世人皆知他杀伐果断,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却唯独宠她如命。一天某男媚眼如丝,“夫人,夜已深,相公已暖好床,就寝... 《鬼医毒妃倾天下》
都市 连载 74万字
有病,不治

有病,不治

吕天逸
反派要学会保护自己,否则一不小心就变成了见义勇为好市民。 概括起来,就是主角为了满足自己奇怪的爱好,绞尽脑汁抓捕通缉犯并上交国家的故事 大疯子狩猎中疯子,中疯子狩猎小疯子,小疯子并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含泪自
都市 完结 5万字
茅山赘婿

茅山赘婿

马六甲
失踪六年后,我也沦为任人凌辱的女婿,有人说,那是来自诅咒。... 《茅山赘婿》
都市 连载 60万字
赘婿旧梦

赘婿旧梦

王照宇
“那些年,一言难尽,呵,过往云烟也。”翔飞甩手把戴在手上的十克拉钻戒丢入山谷。 想起那些年…… 翔飞只是个大山里出来的穷小子。 辍学打工,偶遇白富美,机缘巧合入赘豪门。 抱得美人归?! 不,这只不过是风雨袭来的开始,属于男人的路只是给了个起点。 命运多舛,事业受阻,情感曲折,男人需要反复锤炼才能成为王者!
都市 连载 28万字
这个导演开了挂

这个导演开了挂

夏幕友人
系统:【现已羁绊艺人。】左宾:p。
都市 连载 0万字
修仙炼气从不科学开始

修仙炼气从不科学开始

青阳子寅
地球人类的纷争嚷闹惊动了天庭,天庭派出天兵镇压,地球的展,从此走向了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人人修仙炼气,修仙从不科学开始
都市 连载 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