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5.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一旦所有客人都走了,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完全不同。母亲每次心情都会快乐起来,仿佛聚会把她所有的忧虑都一扫而空。我听见她在屋子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还哼着歌,一听到她的歌,我就会跑到花园里等候。因为我知道,她整理完毕之后,一出来就会看到我,不管离午餐时间还有多久,她都会陪我玩。

等我再长大些,在这样的时刻,也就是聚会结束之后,母亲会跟我一起去极司菲尔公园(3)散步。不过到我六七岁时,我们就比较常待在家里下棋,有时也玩我的玩具士兵。我还记得,我们在这些日子里发展出一套游戏的程序。那个时候,离露台不远的草坪上有架秋千,母亲会从屋子里哼着歌走出来,踏过草地,在秋千上坐下。我会在后花园里,在我的草丘上等候,然后向她奔跑过去,假装发脾气。

“下来啦,妈!你会把它压坏!”我会在秋千前胡蹦乱跳,挥舞手臂。“你太重了!你会把它压坏!”

而母亲则假装既没看见也没听见,反而把秋千愈荡愈高,同时放声高唱这样的歌曲:“黛丝,黛丝,请你跟我说你愿意。”等我的请求无效,我就会在草地上一直学倒立——其中缘由已不可考。她的歌声里就会穿插阵阵笑声,最后她会从秋千上下来,我们两人便去玩我准备好的游戏。就算是今天,每次想起母亲的那些聚会,我总会跟着想到会后随之而来的殷切期盼。

几年前,我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花了几天,研究那个时代关于把鸦片输入中国的种种争论。我仔细阅读了许多当年的报纸文章、信件、文献,有一些儿时百思不解的议题,如今明朗了许多。然而——我也得承认——我做这样的研究,主要动机是希望能翻到有关母亲的报导。如我前面所述,毕竟儿时的经验让我相信,她是反鸦片运动的关键人物。结果她的名字连一次都没出现,我有些失望。以前我不断听到别人引用她的话、赞美她、批评她,怎么在我搜集的资料里却一次也没有出现。我倒是碰到好几则提到菲利普叔叔。有一则是在一封瑞典传教士给《华北日报》的投书里,他在谴责数家欧洲公司的同时,称菲利普叔叔是“可敬可佩的道德明灯”。找不到母亲的名字让我失望透了,失望之情实在沉痛,于是我从此放弃这方面的研究。

我其实无意在此立刻谈到菲利普叔叔。今天傍晚,我以为下午我曾在公车上对莎拉·亨明斯提起菲利普叔叔的名字——还告诉她一些基本生平。不过我把事情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回,我有理由确定菲利普叔叔根本不在我们的谈话之中——我得说我松了一口气。有个想法也许愚蠢,不过我向来觉得不该让菲利普叔叔的存在太具体,这样他就会留在我一个人的记忆里。

那天下午,我倒是跟她谈了一点秋良的事,如今我有机会再想想这件事,觉得这样做也好。反正我也没有透露太多,而她也并非真的有兴趣。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忽然跟她说了那么多事情;其实,在草秣市场站上公车时,我原本无意跟她说这些。

我受大卫·科贝特的邀请,参加他与一些朋友在摄政王南街的餐厅聚餐——此人与我只是泛泛之交。那是个时髦的餐会地点,他为我们这十几位客人在餐厅深处,预订了一张长餐桌。我很高兴看到莎拉也在客人里头——也有点意外,因为我一直不知道她也是科贝特的朋友——由于我到晚了,没办法坐在可以与她谈话的地方。

那时天色转阴,侍者为我们的餐桌点了一架烛台。我们这伙人里头有个名叫海格利的,喜欢把蜡烛吹熄再叫侍者来点上,他觉得这样闹着玩挺有意思。他在二十分钟之内做了三次——每次他认为热闹的气氛开始冷却就来上这么一回——而其他人似乎也觉得这个恶作剧很好玩。在我看来,莎拉这时候玩得还算愉快,跟着其他人起哄。我们在那里也许待了一个钟头——有几位男士先行告退回办公室去了——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转到了艾玛·卡梅伦身上,一位热力四射的女性,坐在莎拉那头。我只知道她已经与身边的人谈了一会儿她的难题;然而此刻,餐桌上似乎静了下来,一下子让她成为聚会的焦点。接下来大家半正经、半嘲讽地讨论艾玛·卡梅伦与她母亲的问题——显然最近这对母女之间的关系,因为艾玛与一位法国人订婚而进入另一个新的危机。什么建议都有人提。例如那位名叫海格利的家伙,就提议在蛇河边盖一栋类似动物园的机构,把每个人的母亲——“当然还包括那些三姑六婆”——通通关进去。其他人则依自己的经验,提出更有用的建议,而艾玛·卡梅伦巴不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也把话题炒得热乎乎,陈述一则又一则洒狗血的轶事,以显示她这位至亲教人忍无可忍的个性。讨论进行了十五分钟左右,我看见莎拉在聚会主人耳边说了句话就离开房间。女士的化妆室位于餐厅大门的接待厅附近,因此别人——若有人看到她离去——无疑都以为她是去化妆室。不过我发现她表情有异,于是几分钟后就离席去找她。

我发现她站在餐厅入口,望着窗外的摄政王南街。她没有注意到我走近,我便上前碰碰她的手臂,问她:

“怎么了,没事吧?”

她吓了一跳,而且我注意到她眼中有些许泪痕,她立刻用笑容掩盖过去。

“是啊,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闷,就这样。现在好多了。”她笑了笑,又朝街上凝望,像在找什么似的,“真不好意思,我看起来一定很没礼貌。我真该进去了。”

“如果你不想这么做,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该不该的。”

她仔细端详着我,然后问道:“他们还在谈刚才谈的那些吗?”

“我出来的时候还是,”我又补充,“我想,在讨论问题母亲的研究会上,我们两个无法做出任何贡献。”

她忽然笑出了声,拭去泪水,不再对我隐藏心情。“是啊,”她说,“我猜我们两个确实都没资格与会。”接着她又笑着说:“我真傻。他们也不过是给午餐助兴罢了。”

“你在等车吗?”我问,因为她殷切地观望街上的往来车辆。

“什么?没有,没有。我只是看看风景。”接着她又说,“不知道公车会不会来。你瞧,就在对街,那里有个站牌。我以前与母亲在公车上度过许多时光。我们只是坐着玩。我是说我小时候。要是我们坐不到双层公车的上层第一排,我们便直接下车等下一班。有时候我们会花几个钟头在伦敦市区里绕。看看风景,聊聊天,指着有趣的东西要对方看。我以前常常坐公车玩。难道你没上过公车,克里斯托弗?你该试试。从公车上层可以看到好多东西哦。”

“我得承认,通常我若不是步行就是叫计程车。我有点害怕伦敦的公车。我总觉得如果我上了公车,它就会带我到我不想去的地方,然后我得花一整天的时间找路回来。”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克里斯托弗?”她的声音变得非常冷静,“其实是我笨,我一直到最近才想通,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过。母亲那时候一定已经非常痛苦,她没办法跟我一起做别的事,那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在公车上待那么久,只有这件事我们还能一起做。”

“你现在想不想搭公车?”我问。

她又往窗外望去。“难道你不忙吗?”

“这可是我的荣幸。我也说了,我害怕自己搭公车。要是有你这样的老手带领,这可是我的福气。”

“很好。”她忽然眼神一亮,“就让我来教你怎么搭伦敦公车。”

后来我们没在摄政王南街上公车——我们可不希望他们午餐散会出来,看见我们在等车——而是到不远处的草秣市场站等车。我们登上公车上层,她发现前面第一排空着,竟表现出一种幼稚的喜悦。公车蹒跚驶往特拉法尔加广场,我们就坐在那里一起摇晃。伦敦今天看起来灰沉沉的,一路上人行道上的行人都人手一把雨伞或穿着雨衣。我估计我们在公车上大约待了半个钟头,或更久一点,路经斯特兰德大街、官署街、克勒肯维尔路。有时候我们静静地欣赏车下的街景;有时则聊聊,讲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她的心情比午餐时要轻松多了,也不再提她母亲。我不确定那个话题是如何开启的,不过却是在许多乘客于上霍尔本路下车之后,那时,车子沿着格雷旅店路继续行驶,我竟然谈起了秋良。我相信一开始只是顺口提到,形容他是我的“儿时玩伴”。不过她一定试着想多了解我,我记得没过多久我就笑着跟她说:

“我总是忘不了,那时候我们还一起偷东西呢。”

“真的!”她惊呼,“真是这样吗!大侦探也有段不为人知的犯罪史!我就知道这个日本男孩会有文章。拜托,告诉我,你们偷了什么?”

“其实也算不上偷。我们那时才十岁。”

“可是你良心不安,对吧?直到现在,”

“才不。那只是小事一桩,我们从用人房里偷了点东西。”

“真有趣。那是在上海吧?”

我想我一定还跟她说了几件往事,当然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可是下午与她分手时——后来我们在新牛津街下车——我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我竟然什么事都跟她说了。毕竟到了这个国家以后,我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去,而且,如我所说,我也绝对没有打算要从今日开始破戒。

不过这也许只是迟早的事。老实说,在过去这一年里,我愈来愈专注地回想往事;这样的专注背后有个动力,那就是我发现我的记忆——儿时的、父母的——近来开始变得模糊。最近有好几次,我发现两三年前我相信会永铭心头的事情,现在却要想半天。换言之,我不得不接受我在上海的人生随着岁月流逝,将愈来愈模糊,最后只剩几抹残影。就在今夜,我坐下来把我还记得的事,大略依照顺序重新温习,我又再次警觉到,这些记忆竟然变得更为朦胧。就像我刚才述说的母亲与卫生督察这件轶事——尽管我对自己精确记得此事的梗概十分有把握,不过在心头重温一遍之后,对于细节已经没有那么肯定了。到头来,我不再确定她对督察所说的话,到底用了哪些字句:“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来过活,您的良心能安吗?”现在我觉得,即使在母亲激动的时候,她一样会注意到这话说得牵强,而且可能会害她让人笑话。我不相信母亲会这么失态。换个角度来看,我把这些话跟她连在一起,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问题是我们住上海的时候,她常常问自己的问题。不争的事实是,我们“赖以维生”的这家公司所做的事,正是她认为该打入地狱的坏事,这一定成为她挥之不去的良心折磨。

说真的,也许我连她说那些话的前情后事都记不清楚;说不定这个问题不是对卫生督察说的,而是对父亲,而且是另一天早上,他们在餐厅里争吵的时候说的。

<hr/>

(1) 即如今的塘沽路。

(2) 即黄浦公园。

(3) 即如今的中山公园。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星力世界,我的属性超级加倍!

星力世界,我的属性超级加倍!

妄作
这是一个存在着星力的神奇世界!有着无数神秘且强大的星兽!也有存在着各种神奇宝物的秘境!最关键的是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凡的元素力量!而能够使用那些凡力量的人则被称为星卡师!李临重生穿越到了这个神奇的世界。本以为自己孤儿开局身世凄惨是天生的主角模板。可是刚睁眼就现自己被抓了,而且他还有一个刚死还没凉透的室友。李临:“... 《星力世界,我的属性级加倍!》
都市 连载 127万字
我专杀主角

我专杀主角

亿万s
本世界之外,是无尽数的界域。光芒闪烁之际,火魂族的使命在指引着他。身穿着紫极星魂铠,手里掌着火魂之心,脚下踏着的是界域之瞳。三大法则盘旋在其身后,散着火之法则、轮回之握、火魂之能的光芒。罗姆尼凌立在亿万界域通道前,回忆着过往走过的历程,轻轻的呼出一口浊气。随后提手如笔,电闪雷鸣,写下五个大字:【我专杀主角】华光敛... 《我专杀主角》
都市 连载 129万字
都市风流相医

都市风流相医

一念
身患绝症的叶星辰被女友骗光财产,邂逅美女的时候意外觉醒双修传承,自此以后红颜遍天下,知己满九洲,慧眼识命理,妙手医乾坤。... 《都市风流相医》
都市 连载 195万字
爱如指间沙

爱如指间沙

靡宝
你,忘得了你的初恋情人吗?你当年那么爱我,只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爱就如指间细沙,抓得住,却留不下。 爱情一如指间沙,握得太松,容易流走,握得太紧,刺痛自己。 为了年少的激情,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等她归来
都市 完结 28万字
我的冷艳总裁老婆

我的冷艳总裁老婆

我爱美人鱼
他是战场狼王,身怀绝世武功,还会神奇医术,本想平静生活,然而总裁老婆认为他是窝囊废,要和他离婚,夫妻冷战从此开始……... 《我的冷艳总裁老婆》
都市 完结 1万字
我的大学是花丛

我的大学是花丛

劲力鲤鱼
落魄富二代李宇为令母亲安心随遇而安读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大学的文秘专业,他玩世不恭的性格和超然的气度俘获无数少女芳心。 李宇凭借自身的才能,身在校园力抗家族对手并瓦解对手蚕食学校人才的阴谋,并为院校争得荣耀,终成校园一代传奇人物!
都市 连载 36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