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选帝赛 第三十五章 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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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身痛——皮肤、骨骼、指甲，连头发根儿都痛。我的身体感觉不再属于自己。我想要大叫，却只能哼哼。

我在哪儿？刚刚遭遇了什么？

有些瞬间闪现出来。秘道、马库斯的双拳，然后是呼喊声和温柔的臂膀。一种清新的味道，像沙漠里的雨丝，还有和善的声音。选帝生维图里乌斯，他把我从杀人者的手中救了出来，这样我就可以死在一张奴隶的绳床上，而不是石板地面上。

我周围有很多人的话语声此起彼伏——伊兹焦急的低语，厨娘沙哑的唠叨。我觉得还听到了暗鬼的怪笑声。那笑声停歇，因为有一双冰冷的手掰开我嘴巴，倒了一些液体下去。有几分钟，我的伤痛略微缓解。但还是那么痛彻，就像城门口逡巡不去的敌人。而最终，它们还是突破了城门，到处烧杀掳掠。

我看阿公行医好多年，知道这种程度的伤意味着什么。我的内脏已经出血，不管技艺多么精湛的医生，都不可能把我救活。我死定了。

这份觉悟甚至比伤痛更让我难以承受。因为如果我死了，代林也活不长，伊兹也会永远被困在黑崖学院。这帝国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有几名学者被送进了坟墓。

我体内残留的一点儿求生欲，到现在还不肯放弃。梅岑要求得到一条隧道情报。奇南会等我去找他。我得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他才行。

哥哥现在就靠我了。我在心里可以看到他，蜷缩在某一座黑暗的牢房里，表情空洞，浑身瑟瑟发抖。活下去，拉娅。我听见他说，为了我也要活下去。

我做不到了，代林。伤痛是禽兽，它完全控制了我。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穿透了我的身体，我再次听见狂笑声。是暗鬼，挡住它们呀，拉娅。

我被极度的疲劳主宰，累到无力回击。现在我们至少是一家人团聚了。等我死后，代林也会最终与我会合，我们会见到妈妈和爸爸，还有莉斯、阿公和阿婆。扎拉可能早在那边了，伊兹晚些时候也会来。

我的痛感渐渐淡化，只剩下一份温暖的倦怠感。那感觉非常舒服，就像我一直在艳阳下劳作，而现在终于能回到家，躺在一张羽绒床上，知道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来打扰我的安宁。我喜欢这感觉，我想要这样的结果。

“我不想伤害你们。”

这低语声像玻璃一样又冷又硬，而且切断了我的安睡，迫使我重新回到现实世界，重新承受那份痛苦。“但你们要是不赶紧出去，我就会伤到你们。”

这声音很耳熟。是院长吗？不对，比她年轻。

“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把今天的事向别人透露一个字，你们俩就死定了。我发誓我说到做到。”

一秒钟后，清凉的午夜空气涌入我的房间，我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阿奎拉选帝生的身形，像剪影一样出现在我的房门口。她银白色的头发拢在脑后，草草扎成一个发髻，也没穿盔甲，只套了一件黑色便服，白皙的胳膊上有不少青肿的伤痕。她矮身进入我的房间，面具后的那张脸没有什么表情，身体却显出一股紧张的活力。

“阿奎拉——选帝生——”我勉强说出这么一句。她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全身都是馊白菜味。她不喜欢我，这显而易见。可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别说话。”我以为她会很凶，可当时，她自己的声音反而是颤抖的。她跪在我的绳床旁边。“你只要保持安静……不要打扰我思考。”

你要思考什么？

房间里只有我不均匀的呼吸声。阿奎拉安静得像是长跪着睡着了，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两只手的掌心。每过几分钟，她就会张开嘴，像是要说话，可总是又一次闭嘴，尴尬地扭自己的手。

又一阵痛楚袭来，我连声咳嗽。嘴里全是热血腥咸的味道，我把它们吐到地上。我极度痛苦，无暇顾及阿奎拉会不会在意。

她握住我的一只手腕，触及我皮肤的手指冰凉。我畏缩着，以为她也要伤害我。但她只是轻轻握住我的那只手，就像你在一位很不熟悉，又特别讨厌的亲戚临死的病榻前会做的那样。

她开始哼歌。

一开始，这没有任何影响。她磕磕巴巴地唱那曲子，就像盲人在不熟悉的房间里摸索前进。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在探索，不断重新尝试。然后突然就有了某种变化，她哼歌的声音洪亮起来，成了动听的歌儿，像母亲甜蜜的臂膀一样，紧紧环抱着我。

我闭上眼睛，轻易就被她的旋律带走。我妈妈的脸庞出现在面前，然后是爸爸的。他们带我去了大海边，让我挽起他俩的胳膊荡秋千。在我们头顶，夜空像抛光的玻璃一样清透，无数星辰映照在平静到诡异的水面上。我的脚趾轻轻划过脚下的细沙，觉得自己像是能飞起来。

我现在明白了，这个阿奎拉是要用歌声唱死我，她毕竟是个假面人。这样死还挺舒服。如果早知道死可以这么舒服，我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那歌声的威力越来越强，尽管阿奎拉实际的声音一直比较小，就像她害怕被人听到一样。一缕纯粹的光芒从我的脑门儿一直贯穿到脚底，把我从平静的海滩幻境中带走。我睁圆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死神要来了。我想，这就是传说中弥留时最后的痛苦吧。

阿奎拉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暖意从她的指尖进入我的身体，就像在冰冷的早上喝一杯温热的、加香料的苹果酒。我的眼皮开始变重，我又一次闭上眼睛，觉得那股火一样的暖流也在慢慢远去。

我又回到了海滩上，这次，莉斯在我前面疯跑，她的头发像蓝黑色的小旗子一样在夜色中招摇。我瞪大眼睛看她像柳条一样纤细的肢体，还有那双暗蓝色的大眼睛，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充满活力的人。你真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莉斯。她也回望着我，嘴巴说了一个字，像歌词一样不停重复，但我就是辨认不出。

我好长时间之后才明白，我眼里看到的是莉斯，唱歌的人却是阿奎拉。阿奎拉在向我下达指令，她用一大段极为复杂的旋律，不断重复着极少的几个字。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我的父母都渐渐淡去——不，妈妈！爸爸！莉斯！我想要回去找他们，看到他们，触摸他们。我想要再回到那片夜幕下的海滩上，再听到他们的声音，惊叹他们离我如此之近。我伸手想拉住他们，但他们已经消失。周围只有阿奎拉和我自己，一起困在小得要死的房间里。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阿奎拉唱歌的目的，并不是让我安乐死。

她是要让我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