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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并没有再看多久那小团花,便听周午入室,轻轻报道:“殿下,宫里来人了。”定权一脸平静慢慢起身,问道:“是么?来的是谁?”周午道:“是赵王殿下和王常侍。”定权这才微微惊诧道:“是赵王?”周午答道:“是。”定权愣了片刻,方道:“谁来都是一样的。我去了之后,这西府诸人诸事就都交付给你了。若有了什么事,我回不来了的话,你便跟良娣她们好好说一声,就说几年夫妻,是我对她们不起。若是有人为难你,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先向你至声歉吧,我素日性子并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周午哪里经得起这些话,跪地泣道:“殿下果有不测,老奴怎么还活得下去?”定权只是笑笑,道:“素日只把王常侍叫阿公,今日也叫你一声。我也只是这样说说,或许无事,我再回来当面谢你。快起来吧,替我梳梳头,我去接旨。”

赵王和王慎在厅里等了半日,方见太子出来,一身浅色服饰,头面上具是干干净净,一枚木簮束发,也不带冠,笑容雅淡,缓步上前,向二人供了拱手,二人连忙还礼。定权笑道:“臣便这样接旨了,省得还要麻烦。”王慎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展开了圣旨,道:“萧定权听旨。”定权撩袍跪下,道:“臣在。”王慎看他了一眼,慢慢念道:“靖宁元年元月中书左丞李柏舟案,以逆谋定罪,夷其三族。至今或指朕皇太子萧定权预政草菅,挟私诬指,复有彼时亲笔字证,昭诸世人。朕为君为父,难辞其咎,为示国法皇皇,虽王子犯禁,亦求公直无所偏倚,发落三司合同宗正寺共谳此案。今暂交储副于宗正寺勘理,待复审了结,着实情再行论断。钦此。”

定权叩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王慎叹气道:“殿下请起吧。”定权道:“这便动身么?”王慎点头道:“是,殿下请吧。”定权方要转身,忽见阁门外跑出一个人来,周午一时拦挡不住,已叫她扑上了前来。乌纱团龄,一身宫人打扮。跪在他脚下,环住他的双膝道:“殿下,奴婢随您一同去。”定权又惊又怒,看了王慎二人一眼,斥道:“阿……瑟瑟,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回去!”阿宝摇首:“奴婢哪里都不去。您叫奴婢想的打算,奴婢已想清楚了。”定权见她如此模样,叹气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要去哪里你就不明白吗?”阿宝道:“是宗正寺,还是刑部大牢,到哪里总也要有人服侍殿下的。”定权见她神色凄然,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想从她环抱中抽身出来,略做动作,却见她牵制得甚紧,只得好言劝道:“好,你哪里都不必去,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一面望了望一旁的两人,只见他们都偏过了脸去,佯装不察,心上更是尴尬。阿宝却依旧摇头道:“不,我跟了殿下过去,正是恪守本份,殿下要听真话,我没有说谎。”定权无奈,怒道:“瑟瑟,你不要胡闹!陛下若是知道了,这又是我的一重罪。”说罢一把纂住她的臂膊,用力将她推至一旁,拔腿便走。阿宝只是对着王慎叩首道:“求中贵人回复陛下,殿下他素来怕冷,这个天气,怎么好叫他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

定权走出门口,忽听见阿宝说的那句“怕冷”的话,却顿时呆住了,连日来的委屈这才倒海翻江一般,一瞬间都涌了上了,只觉鼻翼作酸,狠命忍了下去。回头去看阿宝,只见她一双星眸正呆呆地望向自己,胸前的衣襟上还隐隐有血渍渗出,那蛾眉仍是两面不齐,却如何也不觉得好笑了。一时心中酸软,不由默默叹了口气,低声道:“阿公,这……”王慎尤未说话,忽闻定楷在一旁道:“殿下,这位……这位小娘子的事情,臣去同陛下请旨。”定权讶异看了他一眼,方点头道:“有劳了。”说罢拂袖而去,定楷王慎亦跟了上去,周午阿宝及一众内侍宫人只是伏地相送,良久不起。

宗正寺是本朝属理宗室事务的所在,便设在宫城东侧,本是由皇帝同辈一亲王挂名管理,而然此事他奉旨回避,所以王慎等将定权送至,却是寺卿带人迎了出来,向他见礼道:“殿下。”定权皱眉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叫你们把我安置在哪里?”那寺卿尴尬笑笑,道:“殿下下榻的寝居已经安排好了,臣这便带殿下过去,只是请殿下先行更衣。”定权方欲发作,想想又作罢,只道:“我和你们打交道时少,本宫素来的习性想必你们不大清楚——不合体的衣服本宫是定然不会穿的。”那寺卿赔笑道:“是,是。殿下不更衣也可,只是请恕臣等僭越无礼,斗胆请殿下宽宽衣。”定权一时只觉气血上涌,怒道:“本宫的身上,也是尔等可以随意翻检的么?本宫不会带什么绳索鸩毒刀具在身上,你去回禀陛下,就说除非是天子的圣旨赐死,本宫绝不行自戕之事。”那寺卿仍是一脸的笑,道:“陛下的天颜,不是臣想见便能见到的,就算见到了,臣又怎敢开这个口?况且这更衣的旨意,也是陛下下的,殿下一向待下宽厚,也请不要叫臣等作难。”

定权气得手脚乱抖,转首去看王慎,见他只是垂首默立在一旁,咬牙半天,方动手去解胁下衣带。那寺卿见了忙道:“臣来伺候殿下宽衣。”定权冷冷道:“不必!”一面已身上道袍扯了下来,甩到一旁,又脱了其下的单衣,也一并扔了过去,只穿着一袭中单,冷眼看着几人细细查检了袖管,暗袋和衣带;却又见那寺卿堆笑上来,不由怒道:“你还想怎样?”那寺卿道:“还请殿下解了头发……”话音未落,颊上已吃了重重一记耳光,便听得定权必然大怒道:“你休要放肆得太过了!要么你现在去请旨,废了孤的太子位,那时随着你高兴,便是将本宫锉骨扬灰都无妨;要么你就趁早住嘴,再多说半句,别怪本宫不给你留情面!”那寺卿捂着脸,皱眉道:“还请殿下息怒,臣也是奉旨办事。”王慎见闹得不堪,也没有办法,只是劝定权道:“臣先服侍殿下穿衣,小心受了凉。”一面又对那寺卿道:“吴大人办事也办得忒精细些了,殿下这束发用的都是木簪,还能有什么碍事?”定权恨恨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自己胡乱穿回了衣服,问那寺卿道:“寺卿大人高姓大名?”那寺卿拱手道:“臣姓吴,贱字庞德,大人二字臣万不敢当。”定权冷冷笑了一声,道:“请吴大人引路吧,本宫这些时日住在此处,还指望着大人开恩,多多关照呢!”吴庞德看他神情语气,忽然惊出一身汗来,忙道:“臣不敢,臣不敢,臣定尽心竭力,让殿下住得舒心。殿下这边请。”

吴庞德将定权引至了宗正寺的□,穿过一个四墙相抱的小小院落,迎门便是一进一出的两层宫室。院中门外都站了带甲的金吾,见定权进来,也不跪拜,只是抱拳施礼道:“臣等参见殿下。”定权知道这是皇帝亲统的金吾卫,亦不去理会他们,径自进了屋,将手指向桌上一画,抬手只见一片积尘,不由心下嫌恶,但也不愿多说,便立着打量四下。却见这宫室年久,已颇有些败馁迹象,两丈见方的室内,砖缝墙角处,竟都探生出了杂草。里屋里靠墙一张空塌,因无床柱,也没不曾铺设帷幔,塌上堆着两床被褥,连枕头亦十分低矮,定权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卿办事还真是周到。这个地方难为你找得到,孤住在这里,陛下定然是再放心不过了。”吴庞德笑道:“殿下缪赞。这院子虽不大,难得的是极清静,外头便有天大的事,都吵闹不着。”定权笑道:“正是如此,本宫看这桌子凳子也都有些年头了,亏你还寻得出来。”庞德笑道:“这哪是下官寻的,这屋里一早便有了。”定权奇道:“哦,看来孤还不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吴庞德思量了片刻,方笑道:“臣听人说,先帝的二皇子曾在此处住过几个月。”定权闻言,登时脸色煞白道:“肃王?”吴庞德笑道:“这臣便不清楚了。”一面又道:“殿下勿怪,这也是几十年的事情了。”定权转首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仍是那谦恭到了极点的笑容,只道:“是么?”又对王慎道:“我既已安置好了,阿公便请回宫复旨吧。”王慎点了两下头,轻声道:“殿下保重。”定权笑道:“你看着里里外外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阿公还担心什么,快去吧。”王慎到底跪倒,向他磕了两个头,才起身而去。吴庞德亦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也曳门而去。定权又举首环顾了一圈,这才机灵灵打了寒噤,向门外望去,那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就在宗正寺里头为了更不更衣而争闹的时候,定楷已经先回到了宫中,见了皇帝,行过礼一语不发。皇帝望他问道:“你没有去?”定楷叉手道:“臣不该过去的。”皇帝道:“为何?”定楷道:“殿下仍是君,也是臣兄长,臣怎么好去,不但殿下面上不好看,臣心里也过意不去。”皇帝点头道:“你还是明白道理的,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定楷回道:“谢陛下夸奖。陛下,臣还有一语,请陛下恩准。”皇帝随手将手中书册扔到了案上,道:“你说。”定楷遂将太子府中见到的情形大致说了,方道:“臣想替三哥讨这个恩典,也不知陛下肯不肯赏臣这个脸面。”皇帝皱眉道:“朕自会安排人去服侍,他是去待罪自省的,还带着个女眷,算怎么一回事?”定楷道:“这也是殿下开了口,臣才过来问问陛下的意思。”皇帝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定楷道:“听说就是六月里封的那个孺人,姓顾的。”皇帝哼了一声,道:“太子这当口都不愿撇下了她,系臂之宠,竟至于斯么?”定楷答道:“不是的,是顾孺人非要跟过去,殿下倒是说要让陛下知道了,也算是他又一言行不检之处了。”皇帝听了这话,沉吟了半天,方道:“朕就给你这个恩典,让她去吧。”定楷忙躬身道:“臣亦代太子殿下多谢陛下,臣这便去了。”见皇帝点头,这才转身而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倒似若有所思,问陈谨道:“那个姓顾的孺人,是哪里人来着?”陈谨赔笑道:“太子殿下好像提到过,说是清河人。”皇帝道:“不错,朕记起来了。”

方说着,便听殿外来报,道是王慎从宗正寺回来复旨。皇帝见了他,问道:“太子安置下了?”王慎道:“是。”皇帝又道:“你可细细查过了,他没怀什么东西进去?”王慎道:“臣等都已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他说了什么没有?”王慎躬身道:“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嫌预备的衣服不干净,不愿意换,还是穿了原来的。”皇帝闻言,倒是笑了笑,随后又道:“你这些日子不必到朕的身边来了,就住到宗正寺里去,给朕照看好了太子。他一饭一饮,一举一动,都要好好留心,知道了么?”王慎跪倒答道:“臣领旨。”皇帝这才点头道:“去吧。”

秋日的天和春夏总是不同,方才看着外头还只是一层昏黄,一瞬眼便全黑了下来,中间仿佛没有半点起承转合,就这样大剌剌的接在了一起。就如同人生一样,朝穿绣锦衣,暮作阶下囚,却仿似本来便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定权伸手推开了门,刚向外踏了一步,院里守卫的金吾便齐刷刷行礼道:“殿下!”定权点了点头,道:“吴庞德呢?天都黑成这样了,怎么连盏灯都不点?”两个侍卫相互看看,回道:“殿下请稍候,臣等这便去询问。”定权嗯了一声,又向外走了两步,那侍卫又是抱拳道:“殿下!”定权皱眉问道:“陛下给你们下的令,是叫本宫不许出这个院门,还是不许出那道屋门?”见侍卫相视无语,轻轻哼了一声,便撩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因是月朔,没有月亮,天色本不好,又不点灯,四面里都是黑沉沉的一片。秋已深了,既无鸟叫,亦无蝉鸣,周围虽有十数个侍卫,却也各具一角,半分声响也无。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晚风掠过败草,低低呜咽,灌进袖子里来,潲得一身都凉了,却也不愿回到那屋里去。

不知坐了多久,忽见院门外三四点黄色光晕,愈行愈近。定睛一瞧,却是几个写着宗正寺字样的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一时还看不清提灯的人是谁,便已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殿下!”定权方未回神过来,心中竟已觉一股细细的喜乐,就如那昏黄灯晕探破一片深沉夜色一般,慢慢涌遍周身,方欲开口,一个温软身躯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定权略愣了一下,却也伸手将她环住,问道:“你来了?”阿宝方才觉得自己失态,连忙挣脱,站到了一边,低声答道:“妾来了。。”

吴庞德在一旁抿嘴暗笑,插话道:“臣方才去接理这位娘子的事情去了,委屈殿下摸黑坐了半晌,臣死罪。”又吩咐身后人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灯点起来!”随侍们一声答应,各自散开,少顷,屋内院中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定权这才看清了阿宝的模样,但见她鬓发散乱,头上只插了一柄玉梳,不由皱眉瞪了吴庞德一眼,吴庞德只若不察,笑道:“如今这天气已经凉得很了,殿下和这位娘子在这风口里站久了,要是吹出个头疼脑热的,臣就是死罪了。殿下和这位娘子还是屋里请坐,臣这就命人把晚膳送过来。”他好歹也是一个从三品的大员,说出的话却与阍寺黄门相似,定权不由心中叹气,对阿宝道:“进去吧。”阿宝从吴庞德身后的一个随侍手中接过包袱,轻声道:“是。”

进得屋中,两人相对,想起今日□,反觉尴尬无话。阿宝四顾了一下,打开包裹,取出一方巾帕,便开始拭那椅凳。定权这才笑道:“不忙,既然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讲究的?”阿宝依旧答了一声“是”,却并不停手。定权打量她道:“进来的时候,他们怎么样你了?”阿宝答道:“也不曾怎样,只是把奴婢头上的两支玉簪收走了,说怕是不小心伤到殿下玉体。”定权听了,不由笑道:“这事情未免就做得太绝了。与他们相比,你才知道我已经是宽厚的了不得了,总是没有叫佳人蓬头的。”阿宝不答话,擦完那椅凳,方接着说道:“还有一盒蜜饯,也叫收走了。”

定权默默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坐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折腾了一日。这里面又是什么?”阿宝将那包袱拢了拢

道:“给殿下带的几件洗换衣服,和几本书。方才叫他们翻得乱了,妾收整一下再请殿下过目。”定权用手轻轻叩着桌子,嗟叹道:“现在只觉这身躯都是多余的,还要什么衣服?”阿宝看了他一眼,摇头正色道:“殿下不要想得太多。”隔了半晌,又低声加了一句:“黄河尚有澄清日,不论如何,妾总是……总是陪着殿下的。”

定权微微一笑,道:“不错,黄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宝,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万世也不能昭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桩案子里头,我也没什么冤屈可言的。不过是下错了一着,便满盘落索。技不如人,理当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阿宝听他如此说话,也默不作声,将那包裹携入了内室,半晌才面红耳赤而出,定权奇道:“又怎么了?”阿宝扭捏了半日,方道:“屋里只有一张床。”定权哑然失笑道:“那你叫人去找那个吴寺卿,看他现在肯不肯再抬一张过来?”

正说着,门外已将晚膳送至,差役将托盘放在桌上,向二人行礼道:“请殿下和娘子用膳,待用完了,臣再过来收拾。”定权看那饭菜,还也算是精致干净,指着对阿宝道:“坐下吃吧。”阿宝应了一声,将稻米饭拨入碗中,却不奉给定权,自己先尝了一口,这才换箸交至定权手中。定权见她如此举动,笑道:“长州那边不把兵权割尽,他们就不敢动孤一个指头。你不用这么小家子气,叫别人看了笑话去。。”阿宝却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陛下便是这样想,难保别人……”

定权不由变了脸色,不再说话,随意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阿宝片刻也吃完了,二人坐等着差役进来收碗,一时无事,阿宝只用脚踢了踢地面砖缝中冒出的杂草。时已暮秋,屋外的草木大多已经枯败摇落,屋内却总是要暖和许多,是以那株草叶还有微微绿意。她看不过眼,忍不住想伸手去拔,却听定权说道:“留它在那里吧,草木一秋,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是要凋敝的。更何况,囹圄生草,这是本朝的祥瑞之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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