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梁园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5.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本朝例制,正衙常参乃是逢三。其日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居离皇城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却不同,诸官员皆不约而同,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嘉隅门外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谈,或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一时看去,宫门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却也无非是:“,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陛下?”“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宋侍郎,听说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侍郎,听闻令郎已经定下亲事了?何时可到府上讨喜酒喝啊?”“张尚书,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撑着,张尚书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编修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那沙漏,只觉今日漏的绝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气,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赴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的相隔得近的,却又开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诸位,诸位,朝纪,官缄!”

顾思林随后便到了,甫一入殿,人声便低了许多。众人闻他卧病,此时偷眼打量,却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稳,面色损悴。各各私底里互看,却并无一人上前相问。顾思林素来为人谦和,虽阶低职微者,亦颇假以辞色,是故所到之处,定是一片逢迎之声。此刻见了这尴尬场面,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走到文官队列中站定了。众人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再少顷二王也来了,自在群臣之北站了。太子却是又过了一刻才到,进了殿也是一语不发,径自走到了二王之前。二王连忙躬身行礼,群臣许久不曾见他,亦跪拜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与往日不同,面上并无笑意,默默转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顾思林身上,见他也随众伏拜在地,忙偏过了头去,干巴巴回道:“免礼。”众人纷纷起身,果觉今日的气氛异于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却见他们各自只看向一边,整个朝堂之上,一时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在辰时初刻便准时到达,诸臣按有司宣导跪兴,见礼完毕,方站起身,便闻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顾尚书怀病,就让他这么站着吗?”陈谨赔笑道:“陛下,这个按着规矩……”皇帝瞪他一眼道:“赐座。”顾思林忙出列躬身谢道:“谢陛下隆恩,只是此赐臣万不敢领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便是,朕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你腿上旧疾,站久了怕不好。”顾思林再辞道:“臣再谢陛下天恩垂悯,只是这朝堂之上,储副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闻言,转头瞥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你说顾尚书该不该坐?”定权脸色发白,躬身道:“回陛下,该坐。”皇帝道:“那他适才说的话,又是什么道理?”定权只觉口中又干又苦,咽了口唾涎,道:“顾尚书坐,是圣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两者看似不同,其实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顾尚书听清楚了,太子若是说得对,便请安坐吧。”顾思林无法,只得伏拜谢恩,陈谨在一旁将他掺起来,扶他坐好,这才回到皇帝身后。

皇帝向下环顾一周,但见人人垂首,开口道:“前些日子顾尚书和太子都病了,至今日止,顾尚书仍未大安,可朕还是把他也叫来了。为了什么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是心内有数。”说罢拈过一份奏表道:“念出来。”

陈谨答声遵旨,接过奏疏,高声诵道:“武德侯枢部尚书长州都督臣顾思林诚惶诚恐伏首谨拜于皇帝陛下。臣本鲁钝武夫,才识既薄,德性复浅,非有定国安邦之武功,亦无金声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结金绶,出则净道,入则鸣钟,食则甘肥,居则广厦者,皆赖地厚天高,圣恩重也。臣每思及此,赧愧汗颜,爽濑清风之际,如处暑伏而临炭;辗转难安,锦茵绣褥之间,如卧荆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抚膺长叹事,何也?盖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叹卑鄙猥陋,愧难承当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关要。供以国帑民财,弼以忠智贤能。所为者,破虏事而已。凌河一役,臣愧以凉德寡才,错勘情势,指调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斩贼首,怀强弓而不能旋洞敌膺。强兵不揉阵,长刀不振奋。以至战势迟延,内帑空耗,民血流溢,城郭毁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推之他人。上辜天恩,下负将士。朝中言传,京里口风,所谓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语,皆有本据,并非谣空。臣前次两番上书,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赏论,臣已怀抱忐忑,盖知终难逃天下直士明人洞鉴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求以正军法国纪,安朝事纷争,此其一。

然臣虽智虑驽钝,亦常慕古者先贤之遗风。束发学书,弱冠从军。愿效马援裹尸,立铜柱,灭交趾;仿石闵复姓,洗邺城,族逆胡。虏寇侵我疆土,虏我黎庶,坏我祥宁,乱我国是。凡国朝臣民,虽黄口妇孺,耄耋八徵,但相提起,尤恨未能食其骨,寝其皮,况军中热血儿郎乎?三尺剑悬,国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国通敌事,毁先祖英明于地下,遭万夫指唾于当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虽寸磔臣身,族臣满门,臣亦万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节誉,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宁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为孝敬皇后之兄,国储之舅,戚畹持兵,历来为正直之士不齿,国之动荡,亦多本于此。是以昔者长平侯卫氏神勇忠谨,尤见诟于太史公,而况臣才德全丧乎?今边郡暂宁,陛下宜拔贤良,更守备,内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带砺,国得永宁。臣亦发斑而白,齿折而落,年老体衰,素多寝病。久居塞外,望来鸿去雁,听杨柳梅花,不可不嗟叹心动矣。唯愿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以生入玉门关,更可望至酒泉郡,终身服事于天子辇彀之下,则臣心无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寿终神京,此其三。

唯此三项,皆出于臣之肺腑本心,扪血叩报于皇帝陛下。愿圣主体察恩允,臣万死不得报陛下厚重天恩。臣顾思林再拜稽首。”

顾思林这奏呈写的也算言辞恳切,只是叫陈谨扯着一副尖细嗓子,拐弯抹角读了,不免有些阴阳怪调,不伦不类。站在下首的一个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却觉一道冰冷目光投将过来,举首一看,却是太子,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忙收敛神色,随着众人点头称是。

皇帝道:“诸位臣工都听见了。自从上月始,从御史台到省部里就是一片风言乱语。顾尚书是朕之股肱,国之柱石。顶罡风,冒戟雨,舍身奋战于疆场,尔等才得这清平世界,才能饱食无事,成天涂写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蔑忠臣,究竟是谁通敌卖国,便正是尔等!”愈往后说,情辞愈烈。定权立在下面,冷冷听着,向顾思林望去,却见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发作,底下的众臣一时皆愣住了。不过片刻,便有一个御史出列,朗声回答:“陛下这话,臣绝不敢认同。就算无通敌□,那凌河一役指挥失当,总是将军自已说的,国朝预计此战两月,至多三月便可结束,从去冬伊始,陆陆续续竟打了十一个月还多。这八个月以来,多耗费的内帑,多伤亡的将士,李尚书,黄侍郎,二位总是清楚的吧?这等严重失职,陛下不罚已是天恩浩荡了。臣下等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怎就变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听完,已是气得面色发白,手指着那御史怒道:“在这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那御史道:“陛下说臣咆哮公堂,臣却不服。这朝堂之上,本是众臣有事说事,有理说理处,此处不说,臣等还能到何处去说?臣愚顿,有话讲错了,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们哪里愚顿,你们是聪明得太过了。来人,将他……”话未说完,已听旁边一个绯袍官员站了出来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无罪。”却正是他方才说的户部侍郎黄兴。皇帝一愣,接着道:“将他给朕扠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来,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而去。

皇帝不发作方好,一旦发作,底下几个本来不作声的御史,也都跳将了出来,一言一语,或说顾思林渎职该办;或说将军确已年老,身体又不好;或说将军一片赤诚,陛下应当体谅才是。总之一语,请陛下恩准将军的奏呈。话音未落,又有几人站出,道将军不过自省过份,表上皆是谦辞,陛下及列位怎可当真?再说行兵作战,本就要据实,前方的战势如何,怎是能预先算计好的,若是先就算好,那无知小儿不也能为将了?此时将军若是被换下了,岂不是正遂了虏寇心意,却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掩口胡卢。又有人驳道,国朝贤将不少,便是现在长州的几个副将,也自可独当一面了,为何非要将军带病上前,况且虏寇败北,一时半载聚积不起来,不趁此时赶紧换防,叫新将熟悉边事及属下,日后再有战事,将军又病了,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讥道,虏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将将军撇至一旁,这不是要人指责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么?被驳的人急了,大叫道什么叫要撇掉将军,这不是将军自请挂印的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椅子便是如膝似胶,顾思林也坐不住了。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确实身心俱疲,不敢恋栈,还请陛下恤悯。陛下若不恩允,臣还有何面目立于众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时间吵嘴的也停了下来,偷眼打量着二人。

皇帝见他两行老泪,已不能顺颊而下,却是缘了颧畔褶皱,向着耳边横淌。叹了口气,默默转头,看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怎么说?”定权在一旁冷眼相望了许久,略笑了笑,道:“此事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储君,只管站在那里瞧着臣工争吵,算怎么回事?你心里想的,说出来便是,有什么妄不妄言的?”定权躬身答了声“是”,方道:“顾尚书方过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书既慕先贤,亦必知老当益壮一语,昔者廉颇奔魏,李广难封,尤知勉励加餐,拒秦击胡事。何况尚书身逢明时圣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报效,再起振奋,一举族灭虏寇,反因些微无据流言,便说起这些思退怀隐,明哲保身的话出来了?此举不是要尽陷圣明天子,满朝文武于不义么?”

殿上一时默了片刻,才闻皇帝笑道:“太子的话,顾尚书可听清楚了?”顾思林顿首答道:“殿下所责,臣并不敢强辩。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陈之情,也请殿下明察。”

定权方思量着要开口,便闻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说的有理,尚书的苦衷朕也不能不查。朕看不如这样,顾尚书也不必着急,待先安心将病养好,再谈此事不迟。长州那边,就暂且委派个人过去管几日,等尚书身子大安了,再做商议。这样的话,尚书觉得如何?”

顾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哑声道:“陛□恤入微,臣谢恩”。定权此时方知皇帝问话的本意,虽不回首,却也似可看见齐王面上的冷笑。默默闭上了眼睛,便觉天崩地旋。定下神来再看时,只见顾思林已经低头坐回了位上,一手按着膝盖,那只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节皆是承弓时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能看见一身朱色朝服,脸上的神情却分辨不清楚,一时只觉胸臆间发胀,只想作呕。

皇帝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摘指,众臣皆无言可辨,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时见无人再说话,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于此。列位臣工可还有别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见吏部尚书张陆正站了出来,低头道:“臣还有一事。”皇帝见是他,微感诧异,问道:“何事?”张陆正慢慢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举过头道:“臣请复查去岁李柏舟逆谋一案。”话音未落,满朝皆是一片哗然之声,陈谨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却并不立即去开那奏呈,只是先默默看了顾思林和太子一眼,见二人皆是面色雪白,才慢慢发问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会审的,早已经结案了,现在还拿出来说什么?”张陆正道:“臣参劾太子殿下擅权预政,淆乱司法,李氏一案有冤情。”众臣今日本拟只来看顾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张陆正与太子亲厚,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却在这个要命的当口突然翻出这要命的事情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众人却只能朝着那唯一的缘故上演义了。抬头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只见他已经面白如纸,瞧得出虽拼死克制,手中捧着的笏板,却仍在不住抖动,只不知是惧还是气。

皇帝揭开那本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说话,污蔑储君,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张陆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话已出口,便再没有回头之路,索性高声道:“臣知道。”皇帝道:“你这里面太子干预了司法,可有证据?”张陆正道:“是。”说罢又从袖筒中抽出了一张素笺,由陈谨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扫了一眼,脸色也变了,一把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摔到阶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权默默走过去将那纸团拾起,慢慢展开,却见果然是自己在会审前给张陆正写过的一张便笺:“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切切。阅后付炬。”虽不曾用印,但那一笔凿金屈铁的金错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纸黑字,如何抵赖?心中最先想起的,却竟然是卢世瑜曾经教过自己的几句典故:“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假令家道恶,腹中不怀仇。”一时恶心,便将那纸抛在了地下。

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惊怕、悲凉、绝望、嫌恶还是愤恨,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到平静下来了,只是默念道:“不过如此。”默默看了顾思林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殿前,自拔了簪管,将头上戴的远游冠向地下一掼,也不叩首,站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的罪。臣已安心等了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还是不忍当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准备。”说罢转身便朝外走。皇帝见他如此行动,不由断喝了一声:“萧定权!”

定权迟疑停步,却并未回首,只道:“臣在。”皇帝却一时也不知当说些什么,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怜悯,忽然记起他极小的时候,守在王府门口,见进来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会转身跑开,那背影和今日并无两样。半晌方开口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定权心中想笑,张了两次嘴却终也没有笑出来,只道:“臣……无话可说。”亦不去理会一旁低头颤抖的张陆正,快步走出了殿门。

皇帝将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众臣早已看得呆了,听有司喊了两遍才如梦初醒。顾思林亦想随众行礼,方一起身,便觉膝头酸软,一趔趄便跪坐在了地下。皇帝叹气吩咐陈谨道:“你叫将军留下。朕还有话要跟他说。”

定权一脚深,一脚浅,虽行坚壁御道,却如踏泥中。更兼胸臆间烦闷难当,走到嘉隅门外,终是忍不住倚门大吐起来。早上并未吃什么东西,此刻吐的皆是胆汁,嘴中只觉酸苦难当。吐完着手擦了一把眼睛,才觉得慢慢清楚了下来。回首望了望身后,只见百官都已散朝,却积聚在那里不再前行。定权亦无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强撑了全身的气力,拂袖去了。

直到登上了轺车,才觉浑身酸软难当,既坐不稳,索性便倚在了车厢一角。又觉玉带碍事,索性三两把扯了下来,掷到一旁。昨夜被唤入宫,只道是为了今日朝会便宜,心中便已觉得怪异,直到此时方全然明白了。皇帝先以谣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通敌弊情来,逼得顾思林不得不上表请辞,待辞表一上,顺水推舟又应允了时,自已已经不能再说话了。紧接着翻出旧案,便是向众臣摆明了要废太子。臣工奸猾,连张陆正都见风变节,遑论他人?顾思林身在京中,到底离长州隔了千里,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这边什么都做不了,就趁着这朝局不明,犹疑观望的时候,新任的主将便有机会一步步将顾氏的旧部替换掉了。

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这样倚靠着,便无比安然。心中只愿这车,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这里,就不用再去面对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见顾思林,自己如何还有脸再去见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办得妥妥贴贴了。”“舅舅,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定权突然冷笑出声,却原来自己的这副肩上,能担当的究竟也只有这么许多。

虽则定权一辈子再不想下车,车子也终有行到的时候。周午见定权回来,神色难看,忙追上去问道:“殿下怎么不戴帽子?还有带子哪里去了?殿下,出了什么事了?”定权口气却温和得很,只道:“出了些事,你别问了。”径自回了自己正寝,方进宫门来,见夕香手托铜盘,其中是盥洗的残水,见了了自己连忙行礼,心里一动,皱眉问道:“顾娘子才起么?”夕香行礼道:“是。顾娘子昨夜一夜没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权点头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妆,我便要过去。”夕香方觉奇怪,定权却已经去了。

阿宝果然只梳了头,粉黛未施,见定权捧了一只窄窄漆盒近来,忙要行礼。定权笑道:“不必了,你坐吧。”阿宝见他眉宇间颇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却打扮得十分清爽,低声问道:“殿下散了朝了?”定权点头道:“散了,过来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还是这样素净些好看。”阿宝见他今日的样子,虽明明觉得奇怪之极,也不多问,展颐微微笑道:“这是什么?”定权将那盒子放在她的妆台上,道:“等一下告诉你。”一面伸手拈了她妆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来替你画画吧。”阿宝虽不解,却也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定权笑着拈起了画眉笔,在那墨上舔了两下,奇道:“怎么不挂色?”阿宝掩口嗔道:“殿下,这同写字的墨一样,要对水磨了才能用的。”定权笑道:“一时记不得,叫你看了笑话。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来弄吧。”阿宝睨了他一眼,将墨取了过来,细细研好了,定权只是在一旁静静含笑看着,问道:“加的是什么水?好香的味道。”阿宝见他说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叹气道:“这是清水,那香气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权也不答话,只是弯腰托起她下颔道:“将头再抬起来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画眉笔蘸了眉墨,一笔一笔,细细帮她描画了半日。阿宝只觉他的动作轻柔得很,仿佛捧在手里的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块易碎的琉璃。如此仰着头,虽是闭着眼,瞧不见他此时的样子,却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那温湿的鼻息游移着,轻轻吹到自己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仿佛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飘絮飞花一般。

阿宝忽觉鼻翼微微作酸,却并不愿明白原委。古人只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便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绝不会因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驻足。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那飘絮飞花亦是如此。

定权放手,端详了半日,方搁下笔道:“你瞧瞧吧。”阿宝怔忡睁开眼睛,怅怅向镜中望去,却不由呆住了。蹙眉回首去看定权,只见他歉疚笑笑,道:“我从未画过,今天是头一遭,你就多多担待些吧。”阿宝哭笑不得道:“殿下没画过,便来拿我练手艺么?”定权望着她,良久方笑道:“你的脸皮可不如玉版笺趁手——我只是见书上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便想来试试。阿宝,你的夫婿替你画眉毛,你不喜欢吗?”阿宝忆起适才心境,低头不语。定权叹了口气,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见她的敞开的妆匣中摆着一枝小小的桂花,虽早已经干了,变做了灰白之色,不知为何却还好端端收在那里。四周散落的簪环,却如她所说,皆是翠玉的。一时间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指微微发抖,却终还是揭开了盒盖,将盒中金钗慢慢取了出来。那钗头是一只小小仙鹤,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铸得精巧无比。与寻常花钗不同的却是,那两股钗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宝半晌才探手过去,用指腹轻轻试了试钗尾,问道:“是金的?”定权摇头道:“是铜,只是鎏了一层金,比金要硬得多。”一面将那鹤钗插在她发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经意笑道:“那晚的话,不是戏言。今日早朝,陛下已经夺了国舅的兵权。”阿宝身上陡然一震,抬头看他。定权却已变回了素日的那副神情,面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只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本分吗?若是真心的话,便请谨守吧。”

阿宝见他抽身而去,回首望着镜中一高一低两道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气,尤在铜镜前缠绕,未曾散去,一颗心却已经慢慢坠了下去,先越过火宅,再穿过三涂,直至那堕无可堕处,却原来就是佛法所谓的无间地狱。脚下是千载不溶的玄冰,万世不灭的烈火;头顶有柳絮,有飞花;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还兀自突突跃动,却原来泥犁就是这个模样。

定权回到阁中,呆坐了半日,方嘱咐周午道:“此次我怕是劫数难逃了。不出今日,陛下的旨意必然会到。届时这宫中会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她实在是太过聪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许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这宫中了,谁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你看着她,若是十日之内我回不来,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觉的时候吧,不要惊吓到了她。”周午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说些什么,低低答道:“是。”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一人:道法通神系统

一人:道法通神系统

一只老白猫
【临时工,异人,都市,系统,半无敌】 懵逼大学生穿越一人之下 获得道法通神系统 紧跟主线,加入公司 因为系统获得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道具 “裁判!他用手枪!” “作为一个一流高手,用手枪不是很正常的吗” “老天师,你败过吗?
都市 连载 11万字
我的徒弟,都是大佬

我的徒弟,都是大佬

一朝尘尽光生
十年前,我随意收下的徒弟,如今全都成了华夏各领域的大佬。十年后,我从仙界归来,身份是吃软饭的赘婿。……林北辰:“徒弟们往后稍稍,为师要开始横行都市了。”某富:“不好,师父要开始装逼了,大家快系上安全带,以防被逼气给伤到!!”... 《我的徒弟,都是大佬》
都市 完结 390万字
霍格沃茨:分手后我成了巫师

霍格沃茨:分手后我成了巫师

为什么呢
起初道格以为只是来到了20世纪初。 从头开始一遍还是欧洲人已经够爽了! 那可得努力学习,回去后,自己也要成为站在风口的猪。 自己这身皮肤在未来回去,那可是座上宾。 结果大一点才知道原来家里还有一个农场等待着自己继承。 那还学习什么,躺平,家里辣么大一个农场等着自己。 好不容易成年,就谈了这么一次恋爱。 都答应求婚了! 结果人家第二天就甩了自己。 还在伤心呢!你个破系统就来告诉我成巫师了! 你早干
都市 连载 49万字
说好的综武,稷下学院是什么鬼?

说好的综武,稷下学院是什么鬼?

李小仙人
【大杂烩,大杂烩,大杂烩非综武,主世界战力超高,聊天群只是在玄仙境前有用,可以理解为神话综仙武。】 【五十五章整理了战力问题】 穿越三年,苏辰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综武世界。 有着系统开局给的大宗师修为怎么说也是一方大佬了。 但当他发现这有个学院叫稷下时愣住了。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这个世界可一点也不简单。 纯粹一个大杂烩世界,各种世界居然都融合了进来。 什么稷下学院,什么蜀山,还有青云
都市 连载 41万字
谈个恋爱就火了

谈个恋爱就火了

周一的芒果
穿越后开局就是参加一档素人恋爱节目,同时“低调系统”加身,别的系统都是助力装逼,这倒好,反而禁止一切惹关注的活动。然而,怎么谈个恋爱就火了……(新书《谈个恋爱就出名》)... 《谈个恋爱就火了》
都市 连载 66万字
极致武道:从太极拳开始

极致武道:从太极拳开始

猪肉王子
连续加班一个月的林渊,因被公司领导刁难,要求中秋加班,于是怒扇其两个耳光,导致被辞退。站在人生的交叉口上,看着都市里虚伪的繁荣,林渊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可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意外开启系统,人生轨迹由此改变,开始走上了一条探索生命终点的道路。内炼精气神,外练筋骨皮。在历史长河中传承几千年的国术,在他手里再次焕生机。太... 《极致武道:从太极拳开始》
都市 连载 121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