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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笛蹒跚走上去,走入这幅亦真亦幻的画卷,成为画中另一个摇曳的符号。他站在相依的两人身旁,指着那妇人,对青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要死了。”

娘要死了,爹。

青年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在妇人耳边安抚了两句便抽身而去,妇人看他逐渐走远,眼里的水雾终于落下来。草庐旁,一个小小身影探出头,目送青年的背影渐行渐远,融入青灰色雨雾,成为远处一个小小黑点,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怯生生问道:“娘,爹又去哪里?”

“爹去省城考功名。”妇人擦干眼泪,回身对孩子勉力一笑:“二狗啊,爹考了功名,就接我们去省城过日子。”

“省城……”孩子咬着手指,似不明白这个词代表的意义。

翁笛茫然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种种。四周的景色似乎流动起来,仿佛有一只大手轻轻拨动平静的水面,振荡的水纹渐次荡漾开,搅动静默的时光。草庐上的茅草变得稀疏,瘦弱的耕牛更不易驾驭,鸡生了仔儿,又产些蛋。妇人小心翼翼地捡起蛋,抚摸许久,看看门边拔高了个头的孩儿,将蛋揣在怀里,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又拿出来,一个个收到床下的篮子里,拿干草细细盖好,自言自语道:“还是莫吃了,拿去给村头的私塾先生,秋后让二狗也跟着去识字吧。”

一切都还能看出它们当初的模样,只有那妇人,只有她以飞快的速度苍老憔悴下去,脸上残留的秀色变得灰暗,嘴里呼出混了咳嗽声的浊气,背似乎永远也打不直。她渐渐连拄着锄头站立的气力也快没有了。

“娘,你歇歇吧,不要等他了。”

翁笛悄声劝她,她却浑然不知,每日劳作过后,总捧着一点糟烂的吃食坐在门口,对着那青年离去的方向边吃边看,直到太阳落山,四周完全黑下去,才摸索着回屋。

在她眼中,门前这条崎岖的道路连接着两个世界,一个在现实,一个在幻境。她并不盼望幻境能带来富贵,只盼这幻境早日将她的丈夫放回来。

苦夏将尽,这日夕阳红得似血,妇人又在门前眺望,落日在山道尽头投下一片变幻莫测的黯红。突然间,山道尽头遥遥出现一人,蹒跚着进入她的视野,她顿时呆住了,站起身来,定定瞪着那方细看,半晌,她猛地丢开锄头,疯一般奔上去,眼里涌出泪水,嘶喊着:“当家的,当家的你怎的了?!”

她早已干涸流逝的青春活力似乎在这一刻全数回归,平时站都站不直的身躯变得矫健舒展,如原野上四散的野兔般灵活。她跳跃起来,飞快越过了两个土坑,朝那人的方向奔去。翁笛看她远去,先是一愣,接着忽然明白过来——是那个时刻到了。他头皮发紧,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肺里似乎架了一具风箱,鼓得霍霍作响,浑身上下却一片僵硬,连手腕都动弹不得。深吸口气,翁笛压下心里沸腾的恐惧与悲哀,拔腿紧随妇人向前飞奔。他边跑,边忍不住哭喊起来:“娘,不要跑,不要跑!”

妇人听不到,她满面潮红,往那人的方向奔去,眼里满盈希望与痛楚。她奔跑着,那人却依旧慢慢挪动步子,等离得近了,方才看清,他已不复离去时的白净潇洒,此刻浑身污迹,满面灰败,衣衫破落成缕,拖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妇人奔至他面前,呜咽着将他搂住,颤声问道:“怎弄成这样?”

青年轻轻挣了两下,那妇人却抱得很紧,只能由她搂着,扭头道:“没能考到功名,还被人打伤了腿。”

“给我看看。”妇人扶他在路旁坐下,轻轻撩开衣衫,见他腿上条条伤痕,好些都叠在一起,可想见当时人下手之重,还有几处伤已开始烂了,红红紫紫,肿胀流脓,发出难闻的气味。她看着这些伤处流泪,点头道:“罢了罢了,那省城人岂是好相与的?万幸都是皮肉伤,不曾折了腿骨,我们回家去慢慢养,两三月便好了。”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道:“从今往后,便都罢了吧,我再给你生个孩儿,咱们一家就在村里过活,莫想什么功名了。”

“嗯,都罢了。”青年点点头,第一次如此顺从她的意思,低声道:“听娘子的,都罢了。”

“他在骗你!”翁笛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虽知无法同二人交流,但此刻心头伤痛愤怒难抑,忍不住指着那青年,朝妇人咆哮道:“他都在骗你!待到你们回去,他洗净吃饱,你问他为何弄成这样,他会说是赶考途中路遇贼匪,抢走了盘缠,考场上又遇考官不公,将他的名圈给了别人,他不服气,想去理论,结果给人打成这样,只能慢慢挪回家来。其实是他文章比不过别人,没有考中,又不甘就此回家,于是动了歪心。仗着自己皮相白净英伟,自称未曾婚娶,妄图攀附省城豪门,娶人家的女儿,不想被人告发,言他在家已有妻儿,人家老爷大怒,将他狠打了一顿扔出去,这便是我们今日见他这般模样的因果!而你……你……”翁笛满面泪水,嘶声裂肺地哭喊起来:“你因劳累过度,早已重病缠身,今日又过于激动,伤了心脉,奔跑一阵,风热侵肺腑,过不到两月便去了……这些事,皆是他在你坟头上哭诉与我知道的!”

妇人扶着青年慢慢走在山道上,长日将尽,最后的霞光落在她肩头,为她镀上一层蒙昧的金光。

“孩儿,为父确实做了错事,但我真的悔改了。”突然,前方的青年回过头来,朝翁笛叹道:“此刻我是真死了求取功名之心,只想着回家同你们母子一道过日子,怎知……怎知她熬不住,却先去了。”话音刚落,他已流下泪来,在肮脏脸上冲刷出两条蜿蜒的小溪。

翁笛想不到他还能同自己说话,一时愣住了。四周薄雾开始流动,空中似荡起层层青灰色的涟漪。涟漪起伏,妇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一半浮上去,如沙尘般融入灰色天幕中,一半却沉淀坍塌下来,在他眼前堆成一方小小的坟冢。冷风呼号,鸦鸣凄凄,青年看着他,拿手抹了把脸,皱纹渐爬上他白净俊逸的脸孔,眼角也开始垂下去,露出凄苦苍老的容色。

“孩儿,爹为功名所误,一心想着发达,去享那省城富贵尊荣,谁知汲汲营营半天,却不得好下场,狼狈回来,心里悔恨得紧。”他眼角又渗出泪水,低声说道:“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

翁笛心头奔涌的热意和急怒逐渐冷硬下来,像饱经风吹日晒的山崖般尖锐,满布层层叠叠的错峰与棱角,对眼前这人的忏悔,他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自己没本事,考不中功名,于是又埋怨起功名本身来了么?”

那人闻言沉默了,抱着头慢慢蹲下去,浑身颤抖。翁笛并不理睬他,继续说道:“娘亲死后,你整日借酒消愁,喝得浑浑噩噩,满嘴乱说乱骂,一会儿打自己耳光,说你自个儿没本事,对不住娘;一会儿又把我抓来责打,说是我淘气不知长进,才累死了娘。你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每日都要喝酒,欠下一堆酒钱,还得靠我满山割草打柴去还账……你一喝酒必烂醉,醉了就摔杯砸碗,糟蹋得家里没一件好东西!我那时不过六、七岁光景,跟着你过活,整日惶恐不安,只记得娘死前叮嘱我要好生读书,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这也是你这辈子的心愿。我记着这话,便拼了命去苦读,可是……”

“是爹错了。”这人深深低下头,埋在手臂里,只肩头不住耸动。“……爹行差踏错,不敢同你母子讲,省城里那大户人家撵我时已放出话来,但凡他们当家老爷在一天,榜单上就别想有爹的名字……功名无望,你娘……你娘又去了,爹一时受不住打击,每日便沉溺在酒里,还净拿你撒气。”他蹲在地下,双手捂着脸,哭得哽咽难抬。昏芒灰幕中,他的身影呈现小小一团黑影,似一只缩在壳里的龟。

翁笛一番控诉,心头沉睡的怒意再次高涨,似股股奔涌的熔岩冲开了冷峻的岩石,喷薄出鲜红火烫的痛楚,将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填满。他挥舞双手,大声骂道:“你自己无耻又无能,先前做美梦,念念不忘要考功名,如今自己没考中,回头又怪罪功名本身是祸害,不许我读书!我每日苦学,你见了便打骂,说我不知好歹,就是这功名累死了娘,我却还要去学,读什么书?!我辛苦抄来的书本你扔了,字贴儿你烧了,连我攒下来要给先生的束脩,你都偷了拿去换酒;甚至上学堂大闹,让先生不许教导我!”

怒涛般的指责不断落到这人头上,他依旧捂着脸,蹲在地下一动不动,嘴里喃喃反复:“孩儿,过去是爹不对,可是如今你……”

“有何可是?!”翁笛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如今你还有何‘可是’?!我这许多年来,就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爹!”他越发激动,拳头在空中挥舞,击打出砰砰的声响,突听得耳边有人唤道:“少爷,少爷!”

翁笛一个激灵,浑身剧震,霍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皆是房中光景,自己正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恍惚间,似不知身在何方。

方才一切,皆是梦么?

翁笛呆了片刻,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手掌上传过阵阵麻痛,掌心里已拍得通红,定是方才梦中连连拍打床壁所致。四下一看,见身侧被褥凌乱,酒罐翻倒在地,床边围着两个心腹仆人,均满面惊疑,担忧道:“少爷可是魇着了?”

翁笛神思尚有些恍惚,闻言摇摇头,又点点头。心腹看他这般,上前扶他坐起,安抚道:“少爷定是这些日子太累,一时才遭了梦魇,莫在意。”

“嗯……无事。”翁笛渐渐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不去多想那个怪异的梦境,闭目歇息片刻,对二人道:“有事么?”

“萧公子请您。”一心腹答道:“方才萧公子谴人来下了贴儿,请少爷您过府一叙。”

“可有说是为何事?”翁笛抹了把额头的汗,心下疑惑。萧凤合这一路虽有礼,但并不热络,颇有些看不起自己的意思,怎突然就请自己过去?莫非……自己终于投了他的缘不成?翁笛心头一喜,想起前些时日听闻的传言,复又一忧,自己同赖老爷来往的事……传闻赖家与萧家似乎不合。但不论如何,若真能入了萧凤合的眼,比起依附赖融,可更得力多了。想到这里,翁笛心里又燃起一丝隐秘的希望。心腹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想了想,摇头道:“那边并未说是为何事,只言待少爷醒了,烦请过府一叙。”

迎香站在阶下,盯着西厢房紧闭的房门。之前龙蒴说要继续替翁老爷子传话,燃了梦甜香,自己看他专注,便合上门出来。鬼神之法她一窍不通,这用香引路的法门也仅是听他提过,并不知如何运作。此刻估算着香燃尽的时间应差不多了,却不见龙蒴开门出来,迎香心头十分好奇,又有一丝担忧,从自个儿的檐下慢慢踱到了西厢房门口,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敲门,只听房门上咔嗒一声,龙蒴捧着香炉出来了,面色如常,并不见传说中施法过后的疲态。迎香凑过去,兴冲冲地问:“如何?此次还顺利么?”

“挺好。”龙蒴将灰烬倒在院中一株桂树下,笑道:“你制的香十分顶用,绘得栩栩如生的场景,该传的话也讲完大半了。”说罢,他将地下泥土撮些起来,在指尖上一揉,再细细撒在香灰上,那些灰便如泥鳅般朝下钻去,簌簌有声,很快融入泥土中,再不见一丝痕迹。

迎香并非初次见他展现这些奇妙手段,仍觉十分新奇,又不好追着问,眼巴巴看了半天,待灰烬都没去了,才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些小巧神通委实有趣,即便只是江湖骗术,也够精彩了,她抬头问道:“才大半?那不就是还没说完么。”

“本可一次说完,但那翁笛过于激动,大喊大叫,惹到旁人进来坏了梦境,只能留待下次再说了。无妨,只余一两句话的功夫。只是……”龙蒴摇摇头,皱眉道:“只是这人世间,依旧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连小小一个农家父子之间,也牵出许多纠葛。翁老爷子虽有醒悟,可惜太晚。”

“怎的?”迎香听他此语,似乎翁家之事还颇为纠结,不由问起因由。龙蒴将翁家掌故大致说与她知晓,叹道:“翁老爷子托我传话时,只言自己昔年行为失当,累及儿子,却不知是如此过分的行为。如今他想说的,也就是希望翁笛莫如他当年一般,沉迷于功名富贵,反而害了自身。”

迎香闻言,思索片刻,摇头道:“我看此事难。翁笛此刻不同于他父亲当年,翁老爷子是给人打回来,一无所获,又逢家变,才彻底死了求取功名富贵之心。如今翁笛腰缠万贯,同省城势力亦颇有渊源,凭谁看起来,他都似正在青云之路上,要他此刻退步抽身,如何舍得?”

“这便是人之痴妄了。”龙蒴提起香炉,那里还散发着隐隐余香,似乎仍有婉婉雾气升腾,在人眉梢眼角丝丝缕缕地撩动。他盯着空空的香炉,片刻后冷笑道:“要他舍得抽身,也容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原本就是富贵场上最常见的故事……翁笛一个泥土里出身的,现在舞得再欢,在世家子弟眼中亦不过蝼蚁之辈,当真看得清上头的纷繁变化么?没准,自以为抱住的一株参天大树,其实只是水上飘蓬呢?”

夜色降下来了,桂川县从喧嚣变得宁静,白日街头巷尾里大开大阖的叫卖声、谈笑声都变得低沉,敛在夜色下,溶作唧唧细语的潜流。石板铺就的甬路、红亮的牌楼、翠绿欲滴的树冠皆在夜幕中变得朦胧,只有错落流离的灯火在若有若无的薄雾中流动,晕出暖融融的黄光。翁笛用过饭,套了车辆,带人往萧府去。车行路上,碾出轧轧声响,似有节的钟摆,一下下敲打出过往的轮廓。透过车帘,翁笛看向深蓝夜空,星辉点点,头顶一带天河划出朦胧光晕。他突然想起,幼时在乡下,眼中所见也是这般的夜空。那时,娘常拿着蒲扇在自己身后轻轻扇动,嘴里低声唱着:“二狗儿乖,乖,等爹回来……”

爹……爹确实回来了,可是……

翁笛暗叹口气,揉揉眉心,挥开自那场梦境中带出的伤感,他不愿多想,手下意识摸到了腰间,那里放着一块美玉,莹白细腻,温润融合,是从和阗带出来的。他高价购得,在手里已搁了年余,一直未找到合适之人用作赠礼。若今夜时机恰当,便献与萧凤合好了。萧家省城上势力虽不很张扬,但听得背后颇有渊源,尤其萧凤合的岳父,同京城相府都有亲缘。

想到这里,翁笛心里鼓动的热望又聒噪起来,在他脑子里此起彼伏地唱赞,省城的荣华,京里的可能……若真投了萧凤合的缘,要他舍弃赖融那老不要脸的,断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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