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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笼中的两条眼镜蛇在细长的栅栏后转身背对着他,露出它们那副“黑眼镜”时,德雷克全身一阵激动,确信这两条蛇对他的“信息”并非无动于衷。证明这一点的,是在他停下音乐后它们总是面露愠色的那种态度。他很想继续实验,但他感到筋疲力尽已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还是等到明天吧,这样更好,让自己身心恢复了再做不迟。说不定,到时他还会壮胆不用这隔离栅,随意在它们面前吹奏呢!这道栅栏对他们的联系显然是一道障碍,就像任何把囚犯和他们看守隔离开来的栅栏一样。有好几次,他曾冒险打开笼子,靠近它们……这些爬行动物从未表现出敌对的举动。他是它们的朋友,而它们也很明白这一点。但可惜,在家里其他人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没把母亲、舅舅、妹妹以及父亲生前提出的警告放在心上:“很快就会出事的……哪天你忘了关笼子……”至于他弟弟,粗野的赫拉克勒斯,曾干脆放话,说要一把火烧掉游廊,“让这些叫人恶心的害人虫从翠径消失,一劳永逸!”

德雷克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赫拉克勒斯,他的兄弟,他的“尛弟弟”哟……德雷克知道他快要有个“尛弟弟”时,是十岁。他对这段时间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正好开始狂热地迷上那些爬行动物。大约两年后,他父亲从印度回来,带给他一条小眼镜蛇,它的含有毒液的淋巴结已给摘除掉了。他还带有另一条,那是准备给一位朋友的,系受人之托,但这条小畜生并未做无害处理。后来发生的事大家一直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个“失误”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如果真正是一次失误的话。约翰·理查森回来的当晚,全家人都被一阵孩子的尖叫声闹醒。他父母急急赶到小赫拉克勒斯的房间里去,不久前小家伙才过了一周岁生日。他们立刻吃惊地看到,孩子并不在哭,相反,在咯咯大笑……接着他们惊恐地瞥见了小眼镜蛇,身子软绵绵的,头被拎在孩子手里。蛇被他那小而有力的拳头勒死了……在最初的一阵惊慌过去、看到再没任何危险之后,他们想,这当然是那条去了毒的蛇,关它的笼子要比另一条轻薄得多。但他们错了,恰恰是另外一条……他们始终无法确定这条蛇是怎么能逃出自己笼子的。不过他们没再深究,因为他们太高兴了,都为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是请走另一条。但德雷克强烈反对。他觉得自己对这小畜生负有责任,因为这是给了他的。这件事是一个爱的伟大故事的起点,同时也是两兄弟间持续不断的阋绪故事的开端。

从那时起,赫拉克勒斯便生活在关爱和细心照料之中。总的说来,这来自父母,尤其是父亲,可能他觉得自己对这次事故是负有责任的。两年后他退了休,便全身心教育赫拉克勒斯。他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宽容,容忍儿子的种种任性,对儿子的许多无聊行为都会找出理由来替他辩护。约翰·理查森为他挑选了最好的家庭教师,要让他在各个学科都出类拔萃。然而小赫拉克勒斯特别出色的,却是那些竞技性的活动。他的特殊天分是好争好斗,以及一切与打架斗殴有关的事情。这方面他的音乐教师尤受领教。这位教师给他上提琴课尽心尽力,然而是白费劲。终于有一天,教师瘫倒在地毯上,肋骨断了四根,满鼻子淌血,原因是赫拉克勒斯被练习的难度弄得突然恼怒起来,便在音乐家身上出气。小理查森还有其他一些无法无天的表现,却都由他身边的人来埋单。十四岁时,因一件琐事,他将德雷克狠狠揍了一顿,让这位兄长几乎就变成了那个音乐教师,有次甚至都打断了他的胳膊。每一次,赫拉克勒斯都会懊悔自己的行为,辩称他一动怒就不由自已,还说再也不会这样了……其他人都相信他,被他耍的花招、一副悔恨的样子和难过懊伤的表情骗了过去,而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也使这一套总是很成功。但德雷克呢,他没再上当。这种赔礼道歉的办法,十四岁还说得过去,但十八岁就行不通了。这弟弟是个不可救药的野蛮东西,他的喜怒无常总有一天会带来让人头痛的后果。在卡死蛇的那个夜晚,小赫拉克勒斯似乎就被打上了命运的烙印;不然就更早些,是不是就在父亲想要给他取名赫拉克勒斯的时候呢?还有,又为何要给他取这名字呢?

德雷克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步进走廊,从一系列陶土书板前走过,那是他父亲在希腊待过的纪念品,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块,每块表现那位传奇英雄所完成的一件功绩。画面系模制,制作精美,无论从正面看还是反面看都很悦目。此时走廊上的煤气壁灯本该都已点亮,这样人们就会注意到那些翻过来的书板,一共八块。但此时从前厅过来的光线很弱,加之德雷克也只是匆匆朝它们瞥了一眼。他对这些画面和故事耳熟能详,曾无数次听到父亲将它们编成故事讲给弟弟听,详细历数这位英雄的功绩,用这种奋战不辍的精神灌输给他……听者因此而跃跃欲试,总想用用自己的拳头,也就不会叫人奇怪了。

走到前厅还有一段路时,德雷克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从右边伸过去的不长的一段走廊,那是通到“中国居”的。这里一片黑暗,他勉强才看出房间门的轮廓。德雷克心中对已逝者发出了疑问:为什么父亲一直不准大家进这间屋子呢?为什么在他死后也不允许,还在遗嘱中明确讲了,只要家庭成员还在这宅子里住,就希望这间屋子保持原样。这是为什么呢?

德雷克耸耸肩,向客厅走去。厚厚的波斯地毯使人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人甚至都没发现他的出现。确实,他们都专注于正在商量的事。在场的有他母亲,妹妹薇拉和她丈夫迈克尔·诺韦洛,还有舅舅内维尔。他们神情不安,目光都盯着赫拉克勒斯。他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定定望着炉膛里微微噼啪作响的炉火,但仿佛又视而不见。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相和他哥哥截然不同。他髋部窄、两肩宽,淡栗色的头发相当厚实。头发下面是一张很讨人喜欢的脸,甜甜一笑往往就使这张脸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但此时这张脸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种深深的痛苦,太阳穴上青色的血管微微抖动。他叹了口气,吐出一句:

“是我杀了她呀……”

随之屋里一片死寂。这句令人惊恐的话在宽敞的客厅里回响,像是要造成一种共鸣,与那些放在多层搁架上的异国小雕像两相呼应:它们都露出了魔鬼般的笑样儿。这句话,也许会使一个外人感到吃惊,但在翠径庄园,大家差不多已听惯了……

“不,赫拉克勒斯,调查已正式证明!”薇拉大声说。这是个纤细、金发的女人,脸部稍许有点男性化,“你没任何值得自责之处!”

“任何?”赫拉克勒斯伤心地重复道,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薇拉。”

“得啦,若你做了这事,你会想得起来的,对吧?”

赫拉克勒斯在扶手椅上直了直身子,转头朝向姐姐,眼神中充满绝望。

“不,不是这样!我一向在发火的时候什么都记不得了!起先感到热血沸腾,接着就冲上了头……之后我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薇拉不容分说地反驳:

“但不至于什么都忘了的!尤其是在这之前还要有一番非常冷静的策划呢。”

内维尔·劳埃德和愁肠百结的理查森太太交换了一下眼色,走近赫拉克勒斯,脸色平静而谨慎。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态度和蔼,有一种习惯于常和上流社会来往的那种潇洒举止。他曾有好几年时间,在横渡大西洋的豪华客轮“卢卡尼亚号”上当侍应部领班。因此人们在认识他时知道了这一点,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他那日渐染霜的长发细心地梳向脑后,让人看到的是一张亲切而又温和的脸,这首先就使别人感到他可以信赖;然而他谈吐的滴水不漏和举手投足的自信,似乎又有点过于完美,使人感到吃不大准。

“嗯,亲爱的赫拉克勒斯,应当服从事实呀!你是因为悲伤才这么讲的。你要相信我们大家都在为你分忧呢。你冲动起来就会丧失记忆啦?哪儿的话!谁会相信呢?就算是这样,警方已做过调查了,这一点薇拉已经指出,讲得很对嘛。另外呢,也很简单,你自己在冷静、慎重地回顾事情经过时,最终是会弄明白事实、消除你最后的疑惑的,这我能肯定。”

年轻人的目光向在场的这不多几个人挨着看了一遍,眼神茫然也带着责备。

“我想你们不会忘了,帕特里夏和我为什么要动身做这次长途结婚旅行,为什么我们是在最最严格控制的自己人小圈子中成婚的,又为什么她从没到这里来过,为什么……”

“我们别再讲这些了,”薇拉说,按捺不住自己的烦躁,“说这个毫无用处。对,这是我们的错。当时我们一直听到关于你未婚妻的那些流言飞语……现在,你要尽量把心思集中到事实上来。”

赫拉克勒斯几次摇头,随后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瑞士可是个美丽的国家呀,帕特里夏一直憧憬着要去看看,所以我们决定把它作为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在去了巴塞罗那、尼斯、卡普里和威尼斯之后,我们到了戈平斯泰因,在那里租了一幢位于山坡上的山间小屋。当时是七月初,天气好极了。景色壮丽,空气纯净而透明,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快乐地品味着我们的幸福。一切都尽善尽美,直到那一天……我们吵了架。”

“是因为……”

“根本没什么原因,”赫拉克勒斯叹了口气,“此前不久,帕特里夏得知她的一位女友正好路过这个村子。她打算在我们逗留期间陪她几天---不管怎么说,这很正常---可我呢,我不同意这么做,把这看做是对我们私密生活的侵犯,是对我们幸福的一种妨碍。我们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争吵,吵了整个晚上。”

“你没有打她,是吗?”

“没有,我记得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发作。相反,我把自己脑中的想法都说了,也怪她有和女友见面的打算却事先故意瞒着我……她对这件事也心烦意乱的。第二天,我们没再谈这件事,早早就动身去爬山了。这样一种体育活动有危险,但可以让我们受到折磨的神经平静下来。将近中午时分,我们又开始说这件事,没能避免再次争吵。于是我们打道回府。我一路恼怒,跑得一定比她快不少。”

“确实,”内维尔·劳埃德插话说道,“你到小镇时将近下午四点,在这之前你又该死的让她落在了后面,因为那时她差不多还在半路上。大约也就在这前后,她坠崖了。系着马具的绳子断了,因为它是旧的,而且大概又在岩石的棱角上磨烂了。”

“上帝啊,我怎么也不会忘了那一瞬间……”

“你怎么会记得呢,因为那时候你不可能和她在一起。医学检查已证实,死亡时间和你到达村子的时间是一致的,对吗?”

“不错,我还被叫去辨认她的尸体。天啊,我可怜的帕特里夏,我们看到她的时候是副什么模样啊!她从近二十公尺的上面坠下,而且……”

“赫拉克勒斯,求求你了!”薇拉激动起来,“现在对你来说,重要的是振作起来。你要正视的事实是,你在这次惨剧中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次意外事故,只是一次意外事故而已,因为它不可能涉及其他问题。”

年轻人嘴角上现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最后同意道:

“好吧。不过我当时那样数落她,很不公正地责备她,还要让她一个人走完那条险道,也就是我杀了她呀!这和我当时把缰绳一刀砍断,同样的明白无疑啊。”

“谁也没有去砍这根绳子,赫拉克勒斯!”薇拉竭力劝说,“缰绳旧了!这是一次意外事故,纯粹的一次意外事故,事情发生后它已成为过去!你应当忘了,把一切都忘了。”

“说说容易啊……”

薇拉声音尖锐起来:

“你不要翻来覆去老讲这桩祸事,也不要给自己摊上一堆既无证据也没道理的责备。你别再这副阴沉沉的面孔,也别再做这种游来荡去的幽魂---到现在快一年了,你应当……”

内维尔·劳埃德小心地向外甥女做了个手势,随后将一只手慈爱地搁在年轻人肩上。

“我们理解你的感受,赫拉克勒斯。不过薇拉说得有理,这场惨剧已属于历史。我呢,我只是要你把这些伤心事忘掉一段时间,或者至少要做出个这种样子来,因为我们很快要接待我的养女来访了。目前她也在经历一段困难时期,气氛欢快些将对她特别有利。所以,要是我们大家都能做点小小的努力……”

“您的教女?”薇拉问道,“什么教女呀,内维尔舅舅?您可从来没对我们提起过她呀。”

“喔,是吗?不过我好像觉得……”

他不慌不忙喝完杯中的白兰地,又说:

“不过我想这很有可能。我有很长时间没再见过她了。实际上,这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的女儿,以前他在约翰内斯堡曾帮了我很大的忙。这个不幸的人在女儿出世后不久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而他本人也在不久前去世。这些还是这女孩告诉我的。其实,我也差不多忘了她了……前些时有天我遇到她时,还真费了点劲才认出来的呢。上帝啊,她的变化可大了!不管怎样,她现时的情况并不安定……而我是她教父。当然,她成年了,但我理所当然觉得要给她提供一个栖身之处,至少是几个星期吧。这段时间可以给她想个应变办法,考虑好自己的打算。”

“你做得很对,”埃德娜·理查森太太表示同意,“不过在既成事实之前,你本可先告诉我们的呀。对啦,她多大年纪?”

“二十三岁,和赫拉克勒斯同龄,名叫丽塔·德雷珀。我得说,她看上去还不算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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