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肉体与灵魂 第四十七章 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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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透过开着的门，偷看特鲁曼忙着干活儿，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走进去。他正小心翼翼而有节奏地敲打那片炽热的金属，有文身的右臂汗水淋漓。

“代林在考夫监狱。”

他的胳膊悬停在半空，转过身来看我。听到我这句话，他眼里的警惕让我意外地感到很欣慰。至少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像我一样关心我哥哥的命运。

“他是十天之前被送往那里的。”我说，“仲夏节刚过的时候。”我举起还戴着奴隶手环的手腕。“我必须去找他。”

他在犹豫，我屏住了呼吸等着。特鲁曼肯帮我，是整个计划关键的第一步。我这个所谓计划，完全取决于别人愿不愿意按我请求的那样做。

“把门锁上。”他说。

他花了将近三小时才把手环打开，除了偶尔问我需不需要什么东西。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是一言不发。等我的手环去掉，特鲁曼给了我一瓶药膏，可以抹在肿痛的手腕上，然后他就消失在内室。片刻之后，他拿着一把装饰精美的弯刀出来——正是我们见面那天他用来吓走暗鬼的那把。

“这是我跟代林合作打造的第一把真正的特鲁曼弯刀。”他说，“把这个带给他。当你解救他的时候，告诉他，斯皮罗·特鲁曼会在自由国度等他。告诉他，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害怕，”我小声说，“怕自己会失败，怕他会死。”我心里的恐惧一下子强烈起来，像谈到它就会增加它的威力一样。暗影在房门口瞬间集结。暗鬼。

拉娅，它们说，拉娅。

“你要是放任恐惧，它们就会成为你的敌人。”特鲁曼把代林的弯刀交给我，下巴朝暗鬼的方向点了一下。我转过身，一面听特鲁曼说话，一面向它们逼近。

“要是过于胆怯，你就会寸步难行。”他说。那些暗鬼还是没有被我镇住。我举起弯刀。“要是惧怕的东西太少，你又容易过度傲慢。”我向距离最近的一只暗鬼劈砍。它嘶鸣一声，从门底下逃走了。它的有些伙伴在后退，还有些直接向我扑来。我迫使自己站定了不后退，用弯刀的锋刃迎接它们。片刻之后，那些本来大胆不退的家伙，也愤怒地尖叫着逃开。我转身面对特鲁曼，他迎上了我的视线。

“恐惧有时是好事，拉娅，它可以帮你活下去。但不要任由它控制你，不要让它在你心里种下疑虑。当恐惧袭来时，要用唯一比它更强大、更坚忍的东西与它战斗。那就是你的精神，你的内心。”

我把代林的弯刀藏在自己裙下离开铁匠辅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武夫军人小队在街道上武装巡逻，但一身黑衣的我很容易避开他们的视线。我像死灵一样，轻易就能融入夜色。

我一面走，一面回想起代林在那次突袭中是怎样努力在假面人面前保护我的，即便在那人失手，给了他逃走机会的时候。我想到了伊兹，她那么娇小，那么容易受惊吓，却还是坚决地站出来帮我，尽管她完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能有多可怕。我还想到了埃利亚斯，他只要放任阿奎拉杀死我，现在早就已经摆脱了黑崖学院，得到他盼望已久的自由了。

代林、伊兹和埃利亚斯，他们都把我放在了第一位。没有人迫使他们这样做。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是正确的做法。不管他们懂不懂得义人道的真正含义，他们都在按照这样的原则生活。因为他们都是勇敢者。

现在轮到我做该做的事了，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说。这声音不再是代林，而是我自己。其实那个声音一直都是我自己。轮到我遵照义人道生活。梅岑说，我根本不知道义人道是什么，但我对这个词的理解，已经是他这辈子都不会达到的程度了。

等我沿着那条险峻的山道攀爬上去进入学院，又摸进院长楼的庭院里，整个学院都寂静下来了。院长书房的灯还亮着，谈话声从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来。声音太轻，听不清楚。这正是我想要的——即便是院长，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奴隶住房区只有一点儿亮光，其他各处一片漆黑。我听到模糊的啜泣声。谢天谢地，院长还没有审问过她。我从门帘向里看，她不是独自一个人。

“伊兹，厨娘。”

她们正一起坐在床沿上，厨娘的胳膊揽着伊兹。我开口之后，她们一起惊愕地转头过来看，脸都像见了鬼一样煞白。厨娘的眼圈是红的，脸上也都是泪痕。她看到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伊兹一下子向我扑过来，把我抱得那么紧，我都怀疑她有没有弄断我一根肋骨什么的。

“为什么呀，孩子？”厨娘几乎是生气地揩掉她的眼泪，“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趁这机会逃走不好吗？每个人都以为你死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了。”

“但这里的确有我留恋的东西。”我告诉了她们今天上午以来发生的事情。我说了斯皮罗·特鲁曼的真实立场，还有代林真正的下落，以及此前他们在试图做什么。我跟他们讲了梅岑的背叛，然后说了我的计划。

我说完之后，她们都默不作声地坐着。伊兹在摆弄她的眼罩。我有心抱着她的肩膀，求她帮我，但我不能哄她加入这么危险的事。这事一定要她自己做决定，厨娘也是一样。

“我打不定主意，”伊兹摇头说，“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要是院长抓住我们的话——”

“其实你的有些想法也不准确，我的孩子。”厨娘说，“院长并非无所不能。她也会犯错，比如她就低估了你，也看错了斯皮罗·特鲁曼。在院长看来，特鲁曼不过是个好色的男人，心里只有那些低俗的欲望而已。她也没能把你跟你父母联系起来——她会犯错，这点跟别人并无区别。唯一的巨大差异，是她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只要记住这一点，你就有可能用智谋战胜她。”

那老妇人想了一会儿：“我能从学院武库里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那儿装备很齐全。”她站起来，见我和伊兹还在傻看着她，很不爽地扬起了眉毛。

“你们够了，不要像烂木头上的臭泥巴一样一动也不动。”她踢了我一脚，我惨叫了一声，“快去干活儿。”

«««

几小时后我醒来，感觉到厨娘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她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她的脸在黎明前的微光里，只能依稀看见。

“起床了，丫头。”

我想起另一个清晨，我外祖父母被害，代林被抓之后的那天。那一天，我以为自己的世界末日到了。在一定程度上，我的感觉没有错。现在，我正该为自己重塑一个全新的世界，重写自己的结局。我一只手按在臂环上。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头。

厨娘倚在我的门口，一只手抹了下眼睛。她几乎整夜都没睡，我也一样。我本来根本不想睡觉，但她坚持让我睡一会儿。

“不懂休息，就不会有妙计。”一小时前，她迫使我上床睡觉时这样说，“而你要是想活着离开塞拉城，就需要你自己全部的智力。”

我双手发抖，穿上了伊兹从学院军需库里顺来的战靴和紧身衣。我把代林铸造的弯刀挂在厨娘为我系好的武装带上，又在外面套上了我的长裙。埃利亚斯的匕首还在我大腿上的皮鞘里。我妈妈给我的臂环被藏在宽松的长袖上衣下面。我一开始还想戴条围巾，好把院长刻的那个破字遮住，但最后否决了这想法。我曾一度憎恶这个伤疤，现在却带着一丝自豪看待它。就像奇南说的，这代表着我在她的迫害下坚强地挺过来了。

上衣下面，我胸前还斜挎着一条软质小皮包，里面的油布里包着面包、干果和水果，还有一壶水。另一个小包里有纱布、草药和疗伤用的油膏。然后我又在外面披上了埃利亚斯的斗篷。

“伊兹呢？”我问厨娘，她始终都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我忙碌。

“她已经在路上了。”

“你不想改主意吗？真的不想跟我们一起走？”

她以沉默作答。我审视那双蓝眼睛，那么遥远又熟悉的一双眼。我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她。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抗军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以至于她提到这些人就会忍不住口吃，反感到难以抑制？她为什么那么恨我母亲？这个比院长本人还要封闭的女人到底是谁？除非现在就问她，否则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这次分手之后，我怕是很难再见到她了。

“厨娘——”

“别问。”

这话声音虽小，却像在我面前摔死的一扇门那样。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钟楼敲响整点。再过两小时，黎明的鼓声就将响起。

“我准备得怎么样，一点儿都不重要。”我说，“因为时辰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