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5.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手气?唉,背死了。今晚运气糟透了。这要命的一整个星期都背,背,背透了。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还可以东山再起,哈!哈!从灰烬里重生。”
莎拉也站了起来,伸手要扶他,不过他没瞧她一眼,就把她的手拨开,然后又对着我说:
“怎么样,喝杯鸡尾酒去?楼下有个酒吧。”
“您实在太客气了,先生。不过我真的得回旅馆了。明天还有得忙。”
“能看到你努力工作真好。当然,我来上海就是要有所作为。不过,你明白——”他倾身把脸凑近,直到离我只有一两寸的距离——“这实在太难了,我没办法,小兄弟,太难了。”
“塞西尔,亲爱的,我们回家吧。”
“家?你把那鼠窝般的旅馆房间叫家?有一点你比我强,老婆,你是个乞丐婆。所以你不在乎。”
“我们走吧,亲爱的,我累了。”
“你累了。我的小乞丐婆累了。班克斯,你外头有车吗?”
“恐怕没有。不过我可以帮您叫计程车。”
“计程车?你以为这里是皮卡迪利广场吗?你想叫车就有车吗?马上就有人把你宰了哟,这些中国人。”
“塞西尔,亲爱的,请你先坐坐,让克里斯托弗帮我们把鲍里斯找来。”接着她对我说:“我们的司机应该就在附近。真是太麻烦你了。可怜的塞西尔,磨了一整晚,有点累坏了。”
我尽量保持愉快的样子走出楼房,暗记怎么回到这个房间。外头的广场依旧人潮汹涌,可是再过去一点,有条街上有成排的黄包车与汽车在等候。我挤了过去,沿路对汽车里各种国籍都有的司机说塞西尔爵士的名字,最后终于有一位有反应。
等我回到赌场,莎拉跟塞西尔爵士已经站在门口,她双手搀扶着他,不过他高大倾斜的身躯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压垮她。我连忙赶上去,听到他说:
“他们不喜欢的是你呀,老婆。我以前自己来的时候,他们总是待我如皇亲国戚。没错,像皇亲国戚。他们不喜欢你这种女人。他们只要真正的淑女,没有淑女妓女也行。你两者皆非。所以你明白吧,他们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在这里从来没碰过麻烦,直到你硬要跟着我来。”
“走吧,亲爱的。克里斯托弗来了。辛苦你了,克里斯托弗。亲爱的,你看,他帮我们把鲍里斯找来了。”
那里离新城饭店没多远,可是汽车在人潮与黄包车阵中,往往移动得比走路还慢。在路上,莎拉一直挽着塞西尔爵士的手臂,他则时睡时醒。每次他醒来,就想把莎拉甩开,而她则笑脸相迎,在忽动忽停的汽车里把他牢牢挽住。
穿过饭店的旋转门时,换我上场来扶他,莎拉跟旅馆大厅里的侍者高兴地寒暄,我便搀扶着他走到电梯。我们终于到了梅德赫斯特夫妇的套房,我这才放开塞西尔爵士,让他在扶手椅上坐下。
我原以为他会昏睡过去,谁知道他突然醒了,问我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听来实在不知所云。这时候莎拉从浴室走出来,拿着一块法兰绒巾,替他擦拭前额,他对我说:
“班克斯,小兄弟,你坦白跟我说无妨。这个小妞。你也看得出来,比我年轻许多。但她也不是什么青春玉女,你不介意吧?哈、哈!总之,她就是小我好多岁数。你坦白告诉我,小兄弟,你觉得,在今晚那种地方,你找到我们的地方,像那种地方,你觉得不认识的人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哪,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你的是,别人会不会以为我太太是什么风尘女子?”
就我所见,莎拉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尽管她服侍塞西尔爵士的动作里多了一丝急迫,仿佛她希望她的照料能改变他的情绪。塞西尔爵士摇着头,好像在躲苍蝇似的,然后又说:
“怎么,小兄弟。坦白告诉我吧。”
“别这样,亲爱的,”莎拉平静地说,“你可要惹人嫌啰。”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兄弟。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点喜欢这样呢。我喜欢别人以为我太太是风尘女子。所以我才喜欢常去今晚我们去的那种地方。别碰我!别烦我们行吗!”他把莎拉推开,然后继续说,“我去的其他理由,当然你猜着了,是我欠了点钱。背了一点债,就这样。没有什么我赢不回来,这不用说。”
“亲爱的,人家克里斯托弗真是好心,你可别烦了人家。”
“荡妇说话了?听到她说什么了没,小兄弟?哪,你别听。别听她的话。别听这小淫妇说什么,这是我的看法。她们会让你迷失。特别是在战争与动乱的年头。战争的年头千万别听小淫妇的话。”
他自己站了起来,有一会儿当着我们的面,在房里摇摇晃晃,解开的衣领从脖子边翘了起来。接着他走进卧室,把门关上。
莎拉对我一笑,便跟了过去。若不是因为这一笑——或者该说我察觉了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请求——我必然当时就告辞了。于是我留在房内,心不在焉地欣赏入口处矮几上的一只中国瓷碗。有一会儿,我听见塞西尔爵士在叫骂,接着就没了声音。
大约又过了五分钟莎拉才出来,看到我没走,脸上有意外之色。
“他还好吗?”我问。
“现在睡着了。明天就没事了。真是麻烦你了,克里斯托弗。晚上你来找我们,大概绝没想到会是这般光景。我们得想个办法来补偿你。我们请你到哪儿吃顿晚饭吧。礼查饭店的菜不错哦。”
她送我出门,可是到了门边,我回头问她说:
“这种事,常发生吗?”
她叹了口气。“再常不过了。不过你别以为我会介意。我只是有时候会担心罢了。他的心脏不好,你知道吗。所以我现在才寸步不离。”
“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你可别误会了。塞西尔人很好。我们得尽快请你这顿饭。等你不忙啰。不过我想你总是很忙。”
“塞西尔爵士晚上都这么过吗?”
“大部分晚上。有时候白天也是。”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帮得上忙?”她轻轻笑了一声,“你听我说,克里斯托弗,我没事。真的,你可别错看了塞西尔。他人很好。而我……我好爱他。”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她向我走近几步,似有若无地伸出手。我发现我握住她的手,一时还弄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便吻了她的手背,接着口中咕哝了声再会,就走到外头的走廊上去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克里斯托弗,”她在门边轻声低诉,“我什么事也没有。”
那是昨晚她对我说的话。可是今天,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却是她更久以前说过的话,那是三个星期以前,我初次在汇中饭店舞厅里听她说的。“我想我们近期内哪儿也不会去,”她当时说,“除非有人来拯救我们,那就另当别论了。”她那天晚上跟我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意?我也说了,当下一听,我就已经觉得不对劲,我本来还可以再多问出一些东西,都怪在那一刻,格雷森从人群里冒出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