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5.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下一艘播种飞船什么时候能上路?当然它肯定是核聚变驱动了。”
“对,是核聚变驱动。最高船速应该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飞船上天肯定在15年之内,力争在十年之内。”
“那我还要努力多活几年。小鱼,小楚,下艘飞船启航时我不满足光在这儿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轨道上,顺便在那儿过百岁生日。你们得预先在赤兔号上为我留一个船位。”
天乐笑道:“一言为定。”他问推轮椅的贺梓舟,“洋洋,博士读完了吧。”
“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儿报到。”
“欢迎。洋洋你还记得不,你十几年前提的那些问题,还有你立下的壮志?这些年来,关于你说过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渐有了一点儿想法,等你来之后咱俩好好谈谈这件事。实话说吧,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来就要开始研究。”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块儿讨论的。”姬人锐的儿子姬继昌与他同校,比他低两届。
迎候的人太多,无暇多谈,他们匆匆与贺老告别,再往里走。前边是乘另一个航班刚刚赶来的褚贵福。楚天乐近期未见他,乍一见面不免感慨,这位在财力上“一跤跌回40年前”的财界大鳄,看来在穿着风度上也“一跤跌回40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档,中式对襟上衣,中式长裤,圆口布鞋,光着头,项间和手指上的粗大金饰全都消失了。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深镌,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筑队里的苦力。天乐和妻子对视,不由对禇贵福生出敬意,觉得他脸上那道刀疤也不那么狞恶了。这两年姬人锐多次带着敬意谈起他,说褚贵福虽已倾家荡产,但也不会穷得维持不了个人的享受。关键是褚在心境上已经“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于“穷人”,也以穷人的生活水平来磨砺心志。这么着他就能心无旁骛,粪土钱财,咬死他的人生目标不松口。而他晚年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人生目标:
留住禇家的血脉,把它们送到灾变区域之外。
那次观看孵化实验后,他果然践诺,拍卖了最后一幢房产,以资助一项追加的秘密计划。用他的话说,老伴儿已经上天堂,他自己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没必要再留一个窝了。姬人锐曾感慨地说,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家伙实在是一个英雄,一个殉道者。
今天来为他送行的亲人只有寥寥几个:他的大儿子、儿媳和两岁的孙子。这也是他最小的孙子。孙子显然很恋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丢手,用嫩脸蛋贴在他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楚氏夫妇走过去与他握手,鱼乐水笑问:
“禇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么没来送你。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左妻右妾前呼后拥的威风样儿。”
禇贵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个小老婆吧。娘的,从我裸捐之后,她们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脸的,难得见到一丝笑模样。我烦了,让她们带着儿女全他妈滚蛋,想嫁谁嫁谁。反正我对得起她们了,给每人都买了那么贵的船票——十亿元一张!”
这些年来,乔治其实已经对这个粗俗家伙心怀敬意了,他用倍儿溜的中国话打趣:“非常可惜,她们再嫁之后,你的那些儿女们是不是不再姓禇了?”
禇贵福咧嘴笑道:“不姓禇也是我的种,我这人只在乎实打实的东西,不务虚名。”
众人大笑。
要登机了。禇的家人在登机口与他话别,小孙子脆生生地喊着:爷爷再见!据说禇把那个秘密计划连家人也瞒着,所以儿孙们并不知道此次生离即为死别。禇贵福笑着与他们挥别,转身进了舷梯。这位72岁的老人身体很好,走路咚咚响,脸上也没显出什么离愁别绪。人群中知道那项秘密计划的人,像张明先、乔治、楚氏夫妇,都不由在他身后暗暗交换眼色,目光中盈着钦敬。
当然褚的离愁别绪还是有的,在飞往三亚机场的两个小时中,禇贵福不像平时那样健谈,也没讲他最拿手的荤笑话,而是静静坐在一等舱里,两眼炯炯地盯着窗外。楚天乐等也有意不去打扰他。
到了三亚机场,再乘车赶往文昌,其它两位代表和姬人锐已经在文昌发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远就看见了高耸的《赤兔号》货运飞船,旁边是高大的航天器总装测试厂房和加注与整流罩装配厂房,像是三座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记者早早就迎候在路边,相机和摄像机如同密密的丛林。车队在人海中缓缓前行,到了贵宾室,鱼乐水用轮椅把丈夫推下汽车。姬人锐在门口迎候,他身边是一位穿白色带兜帽短斗篷、带白色无边便帽的老人,这身纯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显眼。鱼乐水低声对丈夫说:
“教皇!咱们快点迎过去,向他致意。”
楚天乐也早就看见了,轮椅未到前,他已经在轮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笃十七世急步赶来,把楚天乐的身体按回轮椅,接着——教宗半跪下身体,以便在同一高度同楚说话。早就蜂拥而来的记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珍贵的镜头,纷纷拍照。这将是放在报纸头版的照片,标题肯定是耸人听闻的,比如:“罗马教皇第二次向科学下跪”(上次是约翰·保罗二世,他用同样的姿势同霍金交谈过)。
可惜记者们被警卫隔得比较远,听不见二人的谈话,否则他们也许会拟出更为耸人的标题。
教宗本笃十七世微笑着说:“很荣幸见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鱼女士和楚先生。”
“教宗阁下,我和妻子也很荣幸。”楚天乐恳切地说,“衷心感谢阁下亲自赶赴同步轨道为禇氏号送行。”
“我应该来的,我要来感谢你们。你们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遥远国度里创造生命。你们正在书写新的创世记。”
楚天乐稍一愣,这句话的宗教意味太重,与他平时习惯的理性思维一时不能衔接。禇氏号飞船并非创造生命,只是向蛮荒星球散播“现有的生命”;而且几十光年外的“遥远国度”似乎不好纳入耶和华的管辖,须知祂老人家可没有宇宙飞船做代步工具。鱼乐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触触他的脊背,侧旁的姬人锐也忙对楚天乐使眼色。楚天乐对两人微微一笑。他俩今天是多虑了,即使没有两人的提醒,楚天乐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失礼的。他顺着教宗的话意,恭敬地说:
“谢谢你的高度评价。我们尽量做得让主满意,也希望祂保佑我们成功。”
以他的脾性,能说出如此得体的外交语言,很不容易的。鱼和姬放心了,相视一笑。但三个人都没预料到教宗的反应,教宗摇摇头,坦率地说:
“主不会干涉尘世。你们一定会成功的,但成功只依赖科学,依赖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过,你们确实是在书写新的创世纪。主一定欣喜莫名,祂将永存于你们的伟业中。”
这番话让楚天乐吃了一惊,也暗生敬意,觉得两人的心灵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资料中对本笃十七世的介绍,说他在登基前长期担任宗座圣经委员会主席和国际神学委员会主席,但从不热心神学问题的讨论。他曾一再申明,对圣经的研究和信仰贵在“体悟大义”,但要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对于一个教宗而言,这样的见解是极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乐想,如此开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干涉尘世、承认圣经的寓言性质),和无神论信仰能有多大区别呢?应该说本质上并无区别。甚至可以说,教宗对神鹰蛋计划的评价虽然带着宗教意味,实际比科学界更为深刻。科学家们终日沉浸在具体事务中,心目中只把它看做一个“伟大的工程”,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层面。他们确实是在(代替上帝)创造一个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几十光年外的蛮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类,那么对于后者的心智来说,神鹰蛋计划只能被理解为神力和神为。
现在他理解了教宗为什么会主动前来送行。
教宗左右看看,问:“马先生没来吗?”
“没有。他最近身体不好,我婆母和妹妹也都没来,留在山中陪他。”鱼乐水说。
“很遗憾没能与这位哲人见面。”他面向鱼乐水,“我看过你十四年前那篇报道。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文中马先生对于‘活着’的论述,这段论述十分精辟,应该用金字镌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顶上。”
“谢谢!”鱼乐水快活地说,“我会把阁下的话转达给公公。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这个场合无暇多谈,教宗站起身,掸掸膝盖处的尘土,同二人告别。后边的联合国代表阿比卡尔迎上来同众人握手,笑着说:
“首先要祝贺你们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锐先生,我的低届同学,你把《禇氏号》飞船在技术上的成功拓展为更为成功的公关行动,有效疏导了社会情绪。”他直视着楚天乐,坦率地说,“但我更希望早日实施真正的人类逃亡。”
楚天乐看看妻子和姬人锐,三人都默然点头,手上加大了同阿比卡尔相握的力量。他们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虽然神鹰蛋行动已经不是纯粹的“阿司匹林”,但严格说来仍是安慰作用大于实际效用,没人敢为45万年后的事打保票,所以,能否把地球生命尤其是人类血脉播撒到某个星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赖神佑的事。即使此后核聚变飞船能够上天,作为人类整体的逃生仍没有太大把握,因为灾变区域一直在以光速扩大,而且很不幸的,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强度显著减弱的迹象!这与乐之友们原先的估计不符。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即使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点五,也将无法逃出灾变区域。楚天乐轻叹一声,低声说:
“阿比卡尔先生,你也知道的,真正的人类逃亡只能期待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包括彻底认清灾变的本质,或者实现飞船技术的革命性跨越。可是,科学的突破必须有一个孕育过程,不能完全依靠注射催产素。”
“但局势逼着我们必须催产!用全人类的财力、物力和智力,催逼着这个胎儿早日出生,等不及就采用剖腹产。否则……”他摇摇头,没把话说完。“楚,我把实现突破的希望更多地寄予乐之友们,我觉得,在你们这片野生混交林中,最有可能结出智慧的果实。所以,”他微责道,“像今天这样的作秀场合,有我和姬人锐这样的闲人来参加就行了,你不该来的。我知道,对于你这样的超级天才,保持一种沉静心态对于灵感的迸发是多么重要。”
楚天乐心中一震,不由对这位黑人政治家刮目相看。他说得完全对,灵感的迸发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这类社会活动肯定会干扰他的思考。他想起在火葬台与鱼乐水度过的那个夜晚,那时他的每个毛孔都与大自然相通,能感知宇宙的律动,正是在那种沉静心态中他才完成了那次突破。他对姬人锐笑着摇头,无奈地说:
“看,又一条上帝之鞭。”但他对阿比卡尔的责备实际很感激,甚至有些赧然,“好吧,阿比卡尔先生,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也希望继续保持乐之友和SCAC卓有成效的合作。”
阿比卡尔笑着看看姬人锐:“这是自然。”
这些年,尤其是阿比卡尔任SCAC的秘书长之后,两家的合作确实非常密切。在这中间,姬人锐和阿比卡尔的私人关系起了很大作用。这两位不同届的北大同学性格相近,目标相同,十几年的交往中已经到了肝胆相照的程度。阿比卡尔异常看重同乐之友的合作,理由是明显的——当他以一个“小秘书长”的身份想在联合国推动某件事情时,上面的婆婆太多,阻力太大。但如果能以乐之友的实力,把这件事先行做起来,其后再转为SCAC的行动,那推行起来就事半功倍了。同样的,乐之友也异常看重同阿比卡尔的合作,毕竟一个民间组织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能“四两拨千斤”,以乐之友的先行来推动世界性的实行,那同样是最好的结果。
姬人锐催他们:“你们该去穿太空服了。我也该去面对摄像镜头了。今天的现场直播肯定有70亿观众,天哪,说不定我会怯场的。”他笑着,回头对禇贵福说,“至于那条消息将在禇氏号启航后公布。老禇,我的老朋友,咱俩提前道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