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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上,这个地方叫黑马,不过这里其实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家商店,三栋房子,一座公墓,一间属于一个已经烧毁的教堂的出租马车棚屋。夏天的时候,这个地方很热,马路上没有树荫,附近也没有溪流。房子和商店都是红砖房,日晒雨淋的褪了颜色,变成了姜黄。烟囱和窗户旁边,用了随意的白色或者棕色砖来装点。屋子的后头是长满了马利筋草、秋麒麟草以及硕大的紫蓟花的田野。去穆斯科卡湖区以及北边林区的人们会经过这里,他们也许会发觉这葱郁的风景渐渐地稀薄、平淡,逐渐消退的田野间露出岩石磨损的棱角,幽深悦目的榆树林和枫树林被一片稠密却不甚宜人的桦树、白杨、云杉和松树的林子取代—在午后的炎热中,路尽头的尖树变成蓝色,透明,消隐在远方,仿佛一众幽灵。

梅躺在商店后头装满了箱子的房间里。夏天她就在这屋睡觉,楼上实在太热了。黑兹尔睡在前屋的长沙发椅上,听广播听到大半夜;外婆还睡在楼上,狭小的房间里塞满了大家具,挂满旧照片,屋里有一股热烘烘的油布味道,还有老太太的羊毛袜味道。梅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很少这么早起床。大部分清晨,她都要等到脚下的地板映上阳光,农场主的牛奶车嘎嘎吱吱地经过公路,外婆脚步急快地穿梭在店面和厨房间,把咖啡壶和一锅厚熏肉放在炉子上。经过梅睡觉的旧沙发时(沙发坐垫仍然有一股淡淡的松针和土壤味道),外婆会机械地猛然一抽被单:“快起来,起来。你是不是想睡到晚饭?外头有人加油。”

要是梅不起来,相反却抱紧被单气恼地嘀咕,外婆下次路过时,就会带一勺冷水,浇到外孙女的脚上。梅立刻就跳起来,挡在脸上的长发甩在了背后,睡觉的欲望让她变得愠怒,但还不至于愤怒。她接受外婆的规矩,正如她接受暴风雨,接受胃疼,并且有一种牢固的,基本的确信,认为这种事儿都会过去的。她把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在睡袍下面穿上所有衣服:她十一岁了,正是又疯又端庄的年龄。这时的她拒绝在屁股上种牛痘。要是穿衣服的时候,黑兹尔或者外婆进屋来,她就会愤怒地大叫大喊,因为她以为她们之所以这么干,不是为了取乐,就是为了取笑她的隐私感。她出门去,给汽车加油,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醒了,饿了;她吃了四五片夹了果酱、花生酱和培根的吐司三明治。

但是,今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后屋才刚刚亮,光线只够她勉强看清箱子上印的字。她看见海因茨番茄汤,金山谷杏子。她开始自己私密的仪式:把字母分割成三个一组,要是拼出来的和原来的意思一致,那么今天就有好运。她在拼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似乎有人在院子里走动,一种巨大的不安立刻从脚心升起,抓住了她的身体,让她蜷起脚趾,伸开腿,直到碰到了沙发的一头。有一种感觉在她的身体里穿行,仿佛要打喷嚏时大脑里的感觉。她尽量安静地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后屋的素地板—那地板踩上去有沙砾感、有弹性,朝厨房粗糙的油毡走过去。她穿了一件黑兹尔的旧棉布睡衣,衣服在她的身后翻滚出柔和的幽幽的线条来。

厨房里空荡荡的。钟在水池上方的架子上机警地滴答着。有个龙头永远都在滴水。碗布折成的一个小垫子,就放在龙头下面。一个熟透了的黄西红柿几乎挡住了钟,前面还摆了一罐外婆的假牙用的牙粉。五点四十。她朝纱门走过去,经过面包箱的时候,一只手自觉地伸进去,拿出两个肉桂面包来。她看都没看就放进了嘴里。面包已经有点干了。

这个时间的后院看起来颇为古怪,潮湿,阴冷:田都是灰的,沿篱笆生着的灌木乱蓬蓬地挂满蛛网,都藏了许多鸟儿;天空苍白,素净,平滑地布着光的罗纹,边缘则是红晕,如同一只贝壳的内侧。她很高兴黑兹尔和外婆没能看见这一切。她们还在睡觉。还没人谈论今天;它的纯净令她惊讶。她有一种微妙的预感,预感到自由和危险,仿佛一道横过天空的晨曦。屋角的木料堆就是她听到的轻微枯燥的咔嗒声传来的地方。

“谁在?”梅咽下一嘴的面包,大声问,“我知道你在那儿。”她说。

外婆用她的围裙包了几根引火的干木条出来了,发出一种私密的莫名其妙的声音,令人恼火。梅看见她过来,没觉得意外,倒是有一种奇怪的失望,这失望似乎自当下的一刻薄薄地漫延至她人生的每一处,从过去到未来。对她而言,似乎她去的每个地方,外婆都提前去过了;她发现的任何东西,外婆都已经知道了,要么这发现也许毫无价值。

“我以为有人在院子里。”她辩解说。外婆看看她,就仿佛她是只烟囱,随后径直进了厨房。

“我没想到你起这么早。”梅说,“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外婆没回答。你说什么,她都听见了,但除非她高兴,否则就不回答。她开始生炉子,今天她穿了一条印花裙,蓝色的围裙擦来擦去,肚子附近已经脏了,套了件没扣子、开线、没染颜色的毛线衫。这件毛线衫以前是她丈夫的。脚上是一双帆布鞋。尽管她想让自己整齐利落,可是身上的衣服仍然在晃荡。因为她的身材已经没有哪件衣服能正好了,她扁平而又瘦小,除了那像怀孕四个月的小山一样的肚子,可笑地横在皮包骨头的胸脯下。她的腿疙疙瘩瘩,一点肉都没有。她的胳膊是褐色的,遍布青筋,如同鞭痕一般蜿蜒曲折。相对身体而言,她的脑袋显得硕大,而且还把头发紧紧地盘在头顶。她看上去仿佛一个营养不良,颇有敌意的聪明婴儿。

“你回去睡觉。”她对梅说。梅反而走到厨房的镜子前开始梳头,用手指卷发梢,看能不能变成向里卷的齐肩发。她记得今天尤妮·帕克的表姐要来。要是外婆不会发现的话,她就要去拿黑兹尔的发卷做头发。

外婆把前屋的门关了,黑兹尔在里面睡觉。她倒空了咖啡壶,添了水和新鲜咖啡,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牛奶,闻了闻,确定还没有坏掉,然后用调羹把两只蚂蚁从糖碗里舀了出来。她用自己的小卷烟机卷了一根香烟,坐在桌子前看昨天的报纸。咖啡还没有煮好,她是不打算再和梅说话了。她调好了火炉的风门,现在,房间几乎和白天一般亮了。

“要是想喝的话,自己倒一杯。”她说。

一般外婆会说梅太小了,不适合喝咖啡。梅给自己选了一个漂亮的杯子,杯子上印的是绿色的小鸟。外婆什么也没说。她们坐在桌前喝咖啡。梅穿着她长长的睡衣,觉得自己享受了恩典,感到局促。外婆环视厨房,看着污迹斑斑的墙和日历,仿佛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表情狡猾而心不在焉。

梅闲谈一般地说:“尤妮·帕克的表姐今天来,叫希瑟·苏·默里。”

外婆根本就没留心。她随即问:“你知道我多老了?”

梅回答说:“不知道。”

“好吧,猜猜。”

梅想了想,说:“七十?”

外婆好久都没有说话,梅以为这大概是她们对话的又一个死胡同。她主动提供信息:“希瑟·苏·默里是高地的舞蹈演员,她从三岁就在那里表演了。她也参加各种各样的舞蹈比赛。”

“七十八。”外婆回答道。“没人知道,我也没告诉过别人。没有出生证明。没领过养老金。也从没领过救济金,”她想了一会儿,“也没住过医院。我银行里有足够的钱给自己下葬。墓石这种事儿,都是慈善捐助,或者亲戚们坏掉的良心搞出来的。”

“你想要墓石干什么?”梅闷闷不乐地回答,手指在拉油布上的一个洞。她不喜欢这样的对话。这让她想起三年前,外婆对她耍了一个恶毒的花招。她从学校回来,发现外婆躺在后屋的沙发上,就是现在她睡觉的沙发。外婆躺在那儿,双手垂在两边,脸色如同凝固的牛奶,眼睛闭着,一脸纯粹的、打不破的漠然。梅先试着说了声“喂”,然后叫“外婆”,多少还是平常语气,外婆一贯生机勃勃而焦躁的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梅再叫她,声音越来越恭敬,“外婆”。她弯下腰都没听到最轻微的呼吸声,她伸出手想碰碰外婆的脸颊,却因为她冰冷、衰老、深凹的双颊上某种细微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停了下来。接下来,她开始哭,焦虑而短促,就像一个人在没人能听到的地方哭。她不敢再叫外婆的名字,不敢碰她,同时却也不敢将视线挪开。但是,外婆睁开了眼睛,没抬胳膊,也没抬头,她看着梅,一脸假装的令人愤慨的无辜,眼神里闪过一丝古怪的胜利的火花。“这里不能躺吗?”她说,“你这么胆小,羞不羞啊。”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想要。”外婆回答说。梅试着把一只肩膀从睡衣宽松的领口耸出来,外婆冷冷地说:“去穿衣服。除非你觉得自己是哪位埃及王后。”

“什么?”梅看着自己的肩头,把人晒脱皮的太阳弄出来的斑点看起来真刺眼。

“哦,哪位埃及王后,我听说埃及王后要去参加金凯德交易会。”

梅回到厨房的时候,外婆还是在喝咖啡,饶有兴致地看城市版的广告,似乎她今天不开店,也不做早饭,一天什么事儿也不干似的。黑兹尔也起来了,正在烫她工作穿的裙子。她在金凯德的一家商店工作,离这里有三十英里远,所以每天都要早起。她试图说服她妈妈把商店卖掉,到金凯德去生活,那儿有两家电影院,很多商店和饭馆,还有一家皇家舞厅。但老太太死活就是不松口。她跟黑兹尔说,去吧,你爱住哪里就住哪里去。不过,大约总有某些理由,黑兹尔没有真去。她今年三十三岁,是个萎靡不振的姑娘,头发漂了白,长了一张机警的长脸,歪着脸,带着怨恨,因为有点斜视,就更明显了,一只眼睛任性地斜到一边。她有一只箱子,放满了绣花枕套、浴巾、银餐具。她买了一套碟子,一套铜底锅,都放在箱子里。而她和梅,还有老太太,三人一起继续用缺口的碟子吃饭,她们用的锅已经破破烂烂的了,放在炉子上都东摇西晃。

“黑兹尔结婚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只差一样。”老太太这么说。

黑兹尔开车跨过整个乡间,和那些也在金凯德工作或者教书的姑娘们一起去跳舞。星期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总是略带宿醉,就着咖啡吃阿司匹林,穿上她的印花丝裙开车去公路那头的唱诗班。她妈妈嘴上一边说她根本没信仰,一边打开商店的门,卖给旅客们汽油和冰激凌。

黑兹尔打着哈欠把烫衣板挂了起来,温柔地揉搓她模糊的脸。老太太大声地读:“高大勤劳男子,三十五岁,欲求生活习惯良好,不吸烟不喝酒热爱家庭生活的女性为友。非诚勿扰。”

“哦,妈妈呀。”黑兹尔说。

“什么叫非诚勿扰?”梅问。

“正值壮年的男性,”老太太不留情面地继续读,“觅无负担的健康女性为友,来信请附照片。”

“够了,妈妈。”黑兹尔说。

“什么叫负担?”梅又问。

“要是我结婚了,你怎么办?”黑兹尔阴森森地说,表情倒有一丝满足,叫人气恼。

“想结婚,你随时。”

“我有你和梅。”

“哦,继续吧。”

“好吧,我会的。”

“嗯,去吧。”老太太反感地说,“我自己会照顾自己,我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她还想说许多话,这种演讲确是她阐述此生的标志,但是,当她兴冲冲地回想起那个画面以后—它就像孩子的蜡笔画一样鲜亮质朴,呈现出如此奇妙的失真感,她闭上眼睛,仿佛困扰于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困扰于一种对一切是否存在过的合理的质疑。她用汤勺敲打桌子,对黑兹尔说:“哎,你肯定没有做过我昨天晚上这种梦。”

“我反正不做梦。”黑兹尔回答说。

老太太坐在那儿,敲着她的汤勺,眼神空洞地望着炉子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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