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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不自由,手脚脱了锁镣有什么用呢!但是我不因此而丧气;至少我没有替猫人们看守这个小洞的责任。把枪,火柴盒,都带好;我开始揪着那打断的粗绳往墙上爬。头过了墙,一片深灰,不象是黑夜,而是象没有含着烟的热雾。越过墙头,跳下去。往哪里走?

在墙内时的勇气减去十分之八。没有人家,没有灯光,没有声音。远处——也许不远,我测不准距离——似乎有片树林。我敢进树林吗?知道有什么野兽?

我抬头看着星星,只看得见几个大的,在灰空中发着些微红的光。

又渴了,并且很饿。在夜间猎食,就是不反对与鸟兽为伍,我也没那份本事。幸而不冷;在这里大概日夜赤体是不会受寒的。我倚了那小屋的墙根坐下,看看天上那几个星,看看远处的树林。什么也不敢想;就是最可笑的思想也会使人落泪:孤寂是比痛苦 更难堪的。

这样坐了许久,我的眼慢慢的失了力量;可是我并不敢放胆的睡去,闭了一会儿,心中一动,努力的睁开,然后又闭上。有一次似乎看见了一个黑影,但在看清之前就又不见了。因疑见鬼,我责备自己,又闭上了眼;刚闭上又睁开了,到底是不放心。哼!又似乎有个黑影,刚看到,又不见了。我的头发根立起来了。到火星上捉鬼不在我的计划之中。

不敢再闭眼了。

好大半天,什么也没有。我试着闭上眼,留下一点小缝看着;来了,那个黑影!

不怕了,这一定不是鬼;是个猫人。猫人的视官必定特别的发达,能由远处看见我的眼睛的开闭。紧张,高兴,几乎停止了呼吸,等着;他来在我的身前,我便自有办法;好象我一定比猫人优越似的,不知根据什么理由;或者因为我有把手枪?可笑。

时间在这里是没有丝毫价值的,好似等了几个世纪他才离我不远了;每一步似乎需要一刻,或一点钟,一步带着整部历史遗传下来的谨慎似的。东试一步,西试一步,弯下腰,轻轻的立起来,向左扭,向后退,象片雪花似的伏在地上,往前爬一爬,又躬起腰来……小猫夜间练习捕鼠大概是这样,非常的有趣。

不要说动一动,我猛一睁眼,他也许一气跑到空间的外边去。我不动,只是眼睛留着个极小的缝儿看他到底怎样。

我看出来了,他对我没有恶意,他是怕我害他。他手中没拿着家伙,又是独自来的,不会是要杀我。我怎能使他明白我也不愿意加害于他呢?不动作是最好的办法,我以为,这至少不会吓跑了他。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能觉到他的热气了。他斜着身象接力竞走预备接替时的姿式,用手在我的眼前摆了两摆。我微微的点了点头。他极快的收回手去,保持着要跑的姿式,可是没跑。他看着我;我又轻轻的一点头。他还是不动。我极慢的抬起双手,伸平手掌给他看。他似乎能明白这种“手语”,也点了点头,收回那只伸出老远的腿。我依旧手掌向上,屈一屈指,作为招呼他的表示。他也点点头。我挺起点腰来,看看他,没有要跑的意思。这样极痛苦的可笑磨烦了至少有半点钟,我站起来了。

假如磨烦等于作事,猫人是最会作事的。换句话说,他与我不知磨烦了多大工夫,打手势,点头,撇嘴,纵鼻子,差不多把周身的筋肉全运动到了,表示我们俩彼此没有相害的意思。当然还能磨烦一点钟,哼,也许一个星期,假如不是远处又来了黑影——猫人先看见的。及至我也看到那些黑影,猫人已跑出四五步,一边跑一边向我点手。我也跟着他跑。

猫人跑得不慢,而且一点声音没有。我是又渴又饿,跑了不远,我的眼前已起了金星。但是我似乎直觉的看出来:被后面那些猫人赶上,我与我这个猫人必定得不到什么好处;我应当始终别离开这个新朋友,他是我在火星上冒险的好帮手。后面的人一定追上来了,因为我的朋友脚上加了劲。又支持了一会儿,我实在不行了,心好象要由嘴里跳出来。后面有了声音,一种长而尖酸的嚎声!猫人们必是急了,不然怎能轻易出声儿呢。我知道我非倒在地上不行了,再跑一步,我的命一定会随着一口血结束了。

用生命最后的一点力量,把手枪掏出来。倒下了,也不知道向哪里开了一枪,我似乎连枪声都没听见就昏过去了。

再一睁眼:屋子里,灰色的,一圈红光,地;飞机,一片血,绳子……我又闭上了眼。

隔了多日我才知道:我是被那个猫人给拉死狗似的拉到他的家中。他若是不告诉我,我始终不会想到怎么来到此地。火星上的土是那么的细美,我的身上一点也没有磨破。那些追我的猫人被那一枪吓得大概跑了三天也没有住脚。这把小手枪——只实着十二个子弹——使我成了名满火星的英雄。五

我一直的睡下去,若不是被苍蝇咬醒,我也许就那么睡去,睡到永远。原谅我用“苍蝇”这个名词,我并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的样子实在象小绿蝴蝶,很美,可是行为比苍蝇还讨厌好几倍;多的很,每一抬手就飞起一群绿叶。

身上很僵,因为我是在“地”上睡了一夜,猫人的言语中大概没有“床”这个字。一手打绿蝇,一手磨擦身上,眼睛巡视着四围。屋里没有可看的。床自然就是土地,这把卧室中最重要的东西已经省去。希望找到个盆,好洗洗身上,热汗已经泡了我半天一夜。没有。东西既看不到,只好看墙和屋顶,全是泥作的,没有任何装饰。四面墙围着一团臭气,这便是屋子。墙上有个三尺来高的洞,是门;窗户,假如一定要的话,也是它。

我的手枪既没被猫人拿去,也没丢失在路上,全是奇迹。把枪带好,我从小洞爬出来了。明白过来,原来有窗也没用,屋子是在一个树林里——大概就是昨天晚上看见的 那片——树叶极密,阳光就是极强也不能透过,况且阳光还被灰气遮住。怪不得猫人的视力好。林里也不凉快,潮湿蒸热,阳光虽见不到,可是热气好象裹在灰气里;没风。

我四下里去看,希望找到个水泉,或是河沟,去洗一洗身上。找不到;只遇见了树叶,潮气,臭味。

猫人在一株树上坐着呢。当然他早看见了我。可是及至我看见了他,他还往树叶里藏躲。这使我有些发怒。哪有这么招待客人的道理呢:不管吃,不管喝,只给我一间臭屋子。我承认我是他的客人,我自己并没意思上这里来,他请我来的。最好是不用客气,我想。走过去,他上了树尖。我不客气的爬到树上,抱住一个大枝用力的摇。他出了声,我不懂他的话,但是停止了摇动。我跳下来,等着他。他似乎晓得无法逃脱,抿着耳朵,象个战败的猫,慢慢的下来。我指了指嘴,仰了仰脖,嘴唇开闭了几次,要吃要喝。他明白了,向树上指了指。我以为这是叫我吃果子;猫人们也许不吃粮食,我很聪明的猜测。树上没果子。他又爬上树去,极小心的揪下四五片树叶,放在嘴中一个,然后都放在地上,指指我,指指叶。

这种喂羊的办法,我不能忍受;没过去拿那树叶。猫人的脸上极难看了,似乎也发了怒。他为什么发怒,我自然想不出:我为什么发怒,他或者也想不出。我看出来了,设若这么争执下去,一定没有什么好结果,而且也没有意味,根本谁也不明白谁。

但是,我不能自己去拾起树叶来吃。我用手势表示叫他拾起送过来。他似乎不懂。我也由发怒而怀疑了。莫非男女授受不亲,在火星上也通行?这个猫人闹了半天是个女的?

不敢说,哼,焉知不是男男授受不亲呢!?(这一猜算猜对了,在这里住了几天之后证实了这个。)好吧,因彼此不明白而闹气是无谓的,我拾起树叶,用手擦了擦。其实手是脏极了,被飞机的铁条刮破的地方还留着些血迹;但是习惯成自然,不由的这么办了。送到嘴中一片,很香,汁水很多;因为没有经验,汁儿从嘴角流下点来;那个猫人的手脚都动了动,似乎要过来替我接住那点汁儿;这叶子一定是很宝贵的,我想;可是这么一大片树林,为什么这样的珍惜一两个叶子呢?不用管吧,稀罕事儿多着呢。连气吃了两片树叶,我觉得头有些发晕,可是并非不好受。我觉得到那点宝贝汁儿不但走到胃中去,而且有股麻劲儿通过全身,身上立刻不僵得慌了。肚中麻酥酥的满起来。心中有点发迷,似乎要睡,可是不能睡,迷糊之中又有点发痒,一种微醉样子的刺激。我手中还拿着一片叶,手似乎刚睡醒时那样松懒而舒服。没力气再抬。心中要笑;说不清脸上笑出来没有。我倚住一棵大树,闭了一会儿眼。极短的一会儿,头轻轻的晃了两晃。醉劲过去了,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觉得轻松的要笑,假如毛孔会笑。饥渴全不觉得了;身上无须洗了,泥,汗,血,都舒舒服服的贴在肉上,一辈子不洗也是舒服的。

树林绿得多了。四围的灰空气也正不冷不热,不多不少的合适。灰气绿树正有一种诗意的温美。潮气中,细闻,不是臭的了,是一种浓厚的香甜,象熟透了的甜瓜。“痛快”

不足以形容出我的心境。“麻醉”,对,“麻醉”!那两片树叶给我心中一些灰的力量,然后如鱼得水的把全身浸渍在灰气之中。

我蹲在树旁。向来不喜蹲着;现在只有蹲着才觉得舒坦。

开始细看那个猫人;厌恶他的心似乎减去很多,有点觉得他可爱了。

所谓猫人者,并不是立着走,穿着衣服的大猫。他没有衣服。我笑了,把我上身的 碎布条也拉下去,反正不冷,何苦挂着些零七八碎的呢。下身的还留着,这倒不是害羞, 因为我得留着腰带,好挂着我的手枪。其实赤身佩带挂手枪也未尝不可,可是我还舍不 得那盒火柴;必须留着裤子,以便有小袋装着那个小盒,万一将来再被他们上了脚镣呢。把靴子也脱下来扔在一边。

往回说,猫人不穿衣服。腰很长,很细,手脚都很短。手指脚指也都很短。(怪不得跑得快而作事那么慢呢,我想起他们给我上锁镣时的情景。)脖子不短,头能弯到背上去。脸很大,两个极圆极圆的眼睛,长得很低,留出很宽的一个脑门。脑门上全长着细毛,一直的和头发——也是很细冗——联上。鼻子和嘴联到一块,可不是象猫的那样俊秀,似乎象猪的,耳朵在脑瓢上,很小。身上都是细毛,很光润,近看是灰色的,远看有点绿,象灰羽毛纱的闪光。身腔是圆的,大概很便于横滚。胸前有四对小乳,八个小黑点。

他的内部构造怎样,我无从知道。

他的举动最奇怪的,据我看是他的慢中有快,快中有慢,使我猜不透他的立意何在;我只觉得他是非常的善疑。他的手脚永不安静着,脚与手一样的灵便;用手脚似乎较用其他感官的时候多,东摸摸,西摸摸,老动着;还不是摸,是触,好象蚂蚁的触角。

究竟他把我拉到此地,喂我树叶,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由的,也许是那两片树叶的作用,要问了。可是怎样问呢?言语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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