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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囚车载到这里的时候,下午快要结束,黄昏就要来临。

他被带进第一道门,第二道门,然后被换上衣服。衣服有股化学味道,消毒液的气味。他婴孩时期就嗅得出可吃的和不可吃的东西,因而他嗅出衣服那种无情的非人的干净。那气味消灭不同身体的特性,号码也是适用于高矮胖瘦的,成千上万的服装店里只有那十多个尺码让全国人的腰身合体,而死刑犯大概就一两个尺码,什么高矮胖瘦都要将就,好歹将就不了太久,十日之内上诉。他将就穿上为最高大的死刑犯剪裁的衣裤。

不用营造气氛,这里真的像影视剧里看到的那样:冷灰的光线、阴湿的空气、铁门、铁窗、铁栏杆……如果说死亡是终点站的话,这个底舱般的空间就是他生命的倒数第二站。让他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倒数第二站。好静啊,以至于铁门关闭的声音像加了脚踏在钢琴上弹出的一个低音区音符,难听的音符在空气里旅行的行迹他完全能感觉到。这是多么长的声音旅途,文学语言叫它余音,余音是无底寂静的开始。判决前他恨透了集体拘留室的吵、脏、臭,恨透那里人的低级和粗野,每个人都欺负别人,每个人都受人欺负,除了那个已经彻底摆脱人性束缚的狱霸。在那里,他这十八岁零两个半月的年轻嫌疑犯是那群两足兽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最后一个环链。

现在好了,他被带进这里,享受他作为死囚的特权,不必再担心自己在两足兽中生存不下去了。

他在窄窄的铺上坐下来,恨不得周围还是吵的、臭的,为一口食一口水而发生争吵,恨不得空间还是臭的:牙龈炎、香港脚、消化良好与不良汇聚的气息,那些积满烟油的肺叶,到了夜晚把气管和鼻孔当烟囱,排放出辛辣的气体……现在,四面墙壁发出水泥和石灰返潮的味道,全是无生命的、无机的,唯一有机的气味是前面若干死刑犯遗留下来的,留在褥子上和便池里。不知多少人在他前面受到行刑前的羁押,也不知多少人从那道铁门出去,活了下来。

他在法庭上几次回望,但都没有看到心儿。在法官宣读判决时,要是心儿在场,他会胆壮些,不会那么魂飞魄散。光是那个宣判就把他枪毙了一回。“判决刘畅死刑”,个个字都击中了他,他顿时意识四溅,魂魄从他的躯壳中飙升而起。所谓死,不过也就那样了吧?是母亲的凄惨呼号把他唤醒的。他神志渐渐落回几百人热烈嗡嘤的大厅里,似乎从自己的躯壳外看着那个叫刘畅的年轻犯人:年轻被告回过头,再次慢慢地巡视一眼大厅左边和右边,又慢慢垂下头。心儿不在场,她没有来。她应该来吗?他要她在场吗?他失望,还是释然?他不知道……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了对丁老师的迷恋?应该说他是通过着迷语文开始着迷丁老师的。因为他着迷的是丁老师教的语文,着迷的是教语文的丁老师。当丁老师讲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讲到“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的时候,她的颧骨喷红,眼睛里出现一股凝聚力,是那种人在上火时的样子,再略加一点神经质:“听听秦观这词……”或者:“这就是李商隐,看人家这句子……”她只叹到此处,没词了,赞叹全免,什么意境啊,意象啊,平仄对仗啊,还须多话吗?绝唱就该这样,诸位自己去品评吧。她哑然的赞叹电流一样在教室里穿行,他在自己身上第一次感到什么是古人说的开蒙。对于文字艺术的美丽,原来他并不麻木迟钝,并不是不可雕的一块朽木。他跟杨晴、邵天一一样,也有一颗火种,只是埋藏得更深,需要更持续更炙热的火苗来点燃。丁佳心老师那略带神经质、微微上火的脸庞就是这颗火苗。“其实是大白话呀,怎么会给他们写到这种境地……绝了!”她在哑然片刻后说,自语似的,与其说她在教学,不如说她对着四十五颗年轻的心在独自陶醉。也就在那样的时候,诗人、词人借着她的身体还魂了,直接触碰着四十五个少年。那样的感染,全班都微微地在诗意中生病似的。

有一天上完语文课,他感动得受不住了,终于给丁老师发了一条短信:“讲课的时候,老师好美!”

他想不清楚,是讲语文课的丁老师美,还是被丁老师讲出来的语文美,总之他爱上丁老师的同时爱上了语文课。那是他转学到二中的第二个月。此后的每一天他最期待的就是上丁老师的语文课。后来高三的语文常是两节课相连,九十分钟,而下课后,他眼睛还是跟随丁老师,就像听完一个歌星演唱,感动和仰慕并不随着音乐的沉寂而收束,相反却更加高涨。而一下课总有一群女同学围着她,一下子就把她变成了她们的丁老师。丁老师长丁老师短,疯疯傻傻,区区小事给她们讲成了奇闻。对他来说,一个班二十来个女同学都长得差不多,百分之八十戴着眼镜,百分之六十剪短发,百分之五十长青春痘。他奇怪的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为什么身材都不好看,棱角不清,线条模糊,周一到周四穿的校服让她们更像是多胞胎姐妹。杨晴被公认美丽主要是因为她不戴眼镜。同学间传说她为了不戴眼镜做的牺牲很大,十七岁就做了近视眼手术,而那手术在十八岁以后做才是安全的。他看着女同学们拥着丁老师像拥着个明星。难道丁老师不是他心目中的明星?

而第一次上丁老师的语文课他居然玩手机。那以后才几堂课啊,丁老师就彻底俘虏了他的心。

但他和丁老师真正接近,是在转学后的第一场考试。转到高二(1)班不久,期中考试便来了。他知道那不是定生死的考试,所以考前没感到熟悉的不适。第一场考数学,他发挥得还不错,以为自己把考试综合征丢弃在曾经的学校了。下午第一节课考语文,他在午饭后感到微微的恶心。苗头又出来了。他劝自己:这不过是模拟考,成绩不是决定性的,母亲不会因他期中考不好就哭闹。他一想到母亲,胃里更加抽紧。怎么这么废物呢?他又想到自己是班里的新生,全班四十四个熟人对他一个陌生人,在球场上和剧社里他开始让同学们喜欢上他了,可是假如他考试考得上吐下泻屁滚尿流就再也酷不起来了。他的不酷尤其不能被丁老师看出来,他过去不喜欢语文课,但现在他爱上了丁老师的语文课,他想用好的考试成绩向丁老师表白这份爱……这么想着,他头上涌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脖子两侧奓起鸡皮疙瘩,两腮向舌根下滋酸水,下牙不受控制地和上牙脱离,往下沉,午饭的蒜苗肉丝和西红柿炒鸡蛋鼓起一个红黄绿的浪头……他使劲咬住牙关,打了个寒噤,没让呕吐发生。

丁老师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病了。他看着她,她的脸是模糊的。他这才知道自己两眼都是泪,是压制呕吐憋出的泪。

“跟我来,我有办法。”丁老师柔声说,像个小儿科医生。

他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白里发绿,血液都从那流光了。

“跟我来呀!”她已经开始领路。

他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意思是还有四十分钟考试就要开始,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什么办法都帮不了他。她拉了他一把。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下的楼梯,怎么进的走廊。他只记得迎面是走廊尽头的大窗,虽然是秋季,但阳光把地面都照白了。每次犯病,尤其受不了强烈的光线。他要晕倒了,不过丁老师及时推开左面一扇门。

她把他带进教师休息室。休息室被夹在一溜儿教室之间,建筑师似乎计算错了,建完走廊两边的八个教室和四个洗手间才发现余下一长条空间来,比夹缝宽一些,比正常房间又窄很多,因此每层楼就有了这样长宽比例失调的教师休息室。天花板上安装着一排日光灯,正对着灯管放置了八张课桌,背靠背拼成一张长桌,两边放着十几把椅子,假如椅子上坐了人,就别想从那些人背后通过。二中的教学楼跟许多城市建筑一样,你常常能发现一些设计误差和施工误差,比如这夹缝式的休息室。休息室是让教师们临时备课、记笔记的,假如有的教师从家里带饭来,这里就是个小餐厅。这天休息室没人,大概教师们吃午饭还没回来。她让他躺到课桌上,给他涂抹一种放松精油,按摩一下。他有点不好意思,动作磨蹭,她玩笑起来,说她可以闭起眼睛当盲人,来一次正宗的盲人按摩,治不好倒找钱。他躺到桌上的时候,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小瓶油脂,他问那油脂是她说的放松精油吗,她说是的,绝对灵光,百试不爽。然后她把手心对搓,油脂被搓得滚烫,然后被敷在他的后颈窝。他从来没有享受过那种人体的热度、女性的热度,一阵透心的舒适,他的呼吸一下拉长了。她说就该这样呼吸,鼻子吸气,把气存在丹田四分之一秒,再用嘴巴呼出来……她的手从后颈窝慢慢向他的脊背摩挲。她一边给他按摩,一边就轻声闲聊起来,似乎声音大了会吵着他。她问他有没有想过大学毕业后做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工作。他说还没想过。她笑了,说没想是因为他不愁工作。他说可能是不愁吧,退一万步他母亲的广告公司总是需要人手的。他说父亲希望他跟自己一样,学审计,那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铁饭碗,但他认为恰恰是审计那倒霉的行当把父亲弄得现实透顶,一点情调都没有。她逗他,问他有情调没有。他说自己喜欢时尚,大概因为母亲的强势遗传基因,母亲是因为喜欢时尚才开始做广告的。她说那多好啊,不用退一万步,广告公司也是个好出路,很多年轻人都会喜欢到那里,在色彩、图像、模特中工作。她要是年轻十岁,说不定会走他刘畅的后门,在他母亲公司找个位置打工,穿穿服装公司的样品时装。他感到脊梁上两个温热的手掌和温热的动作让他越来越松弛,额头上的冷汗干爽了,肠胃停止了作怪,种种熟悉的病态都在退去。两人的轻声慢语很催眠的,他觉得舒适得快要做梦了。丁老师停了下来,叫他振奋一下,进教室去,考试快开始了。

结束语文考试后,他走出教室,来到楼下,踢着操场边一撮撮的青草,一边朝高二(1)班的教室门口看。一直等待最后交卷的同学走了,他才回到教室里。丁老师正在整理考卷,他问她那种放松精油是从哪里买的。丁老师咯咯地笑起来,说什么放松精油,就是普通润手液!只能证明治好他的是他自己,只能证明他其实没病,全是心理作用。

后来他想起丁老师给他按摩时的闲聊,那可一点也不闲,其中包括了理想、喜爱、选择。一个人的青春就是幸运,就是幸福,你可以跟一般学生一样,让考试和大学选择你,也可以跟一般学生不一样,让个人理想和喜好选择你。他的母亲没上过大学,一样创出那么大一片家业。跟着人群走是一种选择,一种安全的选择,跟着爱好走,跟着理想走,是另一种选择,是冒险的选择,有不可预料的成功和失败等在前面,但因为年轻,选择得起,失败得起,可预料的未来反而无趣。她温热的手掌在把“放松精油”推入他的后背时,也漫不经心地让闲话的底蕴渐渐渗进他的意识。他没有想到,那次模拟考试他的语文考得那么不费力,像玩了一次具有极大挑战性的游戏,他心力交瘁,但充满兴趣。

拿到考试结果他给她发短信说:“谢谢你,Dearest(最亲爱的)丁老师,你让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秘密。”

她回短信问:“什么秘密?”

“对语文的爱。”

“将来你会更明白,人的一生都在发现自己的秘密,心灵的秘密疆土是开拓不完的。”

“你说得真好!”

“为你考试的出色成绩干杯——我手上端着一杯凉开水,跟我女儿为你干杯!”

“你们现在在哪里?”

“在必胜客。我家叮咚喜欢吃比萨饼。”

“哪一家必胜客?”

“百胜购物中心。”

“我也喜欢比萨!May I join you now? (我能加入你们吗?)我今晚一个人吃饭。”

“你早不说!现在我们已经快吃完了。下次吧,好吗?”

“好吧。我用可乐跟你们碰杯!”

“最好不喝可乐。美国文化的毒品之一。”

“喝惯了!”

“试着戒掉。”

“好的,我试试。现在我往杯子里倒了娃哈哈纯净水。干杯!For love!(为了爱!)”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爱”字。

囚车从法院后门开出时,他似乎看见了心儿。那时人们已经从前门涌到后门,戏散场了,故事却还在高潮中。他侧过脸,看见心儿从人群里走出来,穿着浅灰防寒服,脖子上一条乳白围巾。她低着头,马尾辫剪短了,风里扬着她一缕头发。刚刚接受判决的似乎是她,听见囚车鸣笛而过,她抬起头来,睁着眼睛昏迷了似的。但他的视野太有限了,无法验证他看到的是现实还是幻象。

晚饭被送来时,他稍微振作一点。门上那扇方窗打开来,递给他一个大碗。也许这算死囚的欢送晚餐或者慰问晚餐,米饭上堆放了边边角角的肉食,混着熬煮时间过长的蔬菜,他奇怪自己的肠胃并不排斥它们。回到铺位上,闻着热的饭菜气味,他不能说那气味很香,但那是人间的气味。热的东西真好,肌肤、怀抱、亲吻、生命,都是热的……

丁老师的手心多热啊,还有她的怀抱。第一次投入她的怀抱是高二的暑假前夕,杨晴组织了一个surprise(惊喜)晚会,感谢大家热爱的丁老师。女生里有一些丁老师的铁杆粉丝,居然编写出颂歌,还谱了曲调。她们把这首歌悄悄排练成一个女声小合唱,让男生都肉麻得一阵阵鬼叫。小合唱之后,就是全班同学即兴表演,两个男同学为丁老师献了几手击剑,一个女同学给丁老师跳了段特别业余的芭蕾。这就轮到了邵天一。邵天一代表全班诗歌爱好者给丁老师献了一捧绢绸玫瑰,因为丁老师是他们每个人诗作的热心读者,也为不少人的诗歌做过编辑,所以每朵玫瑰里都藏有一首小诗,需要丁老师回到家细心寻找。杨晴起哄要丁老师也出个节目,丁老师脸红了,一下年轻十几岁,头一次显得手足无措。她说她天生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唱不来舞不得,并且同学们也很不公平,有备而来地伏击这个毫无戒备的她,还口口声声感谢丁老师,明明是为难丁老师。说着她就往门口跑,背影看只有十八九岁。几个女同学在门口拦住她,杨晴笑着对大家说,不如让丁老师给四十五个同学每人一个拥抱。同学们一声欢呼,真就排起队伍来。

那天温度有三十六七度,人人的衣服都半湿。杨晴那一排厚厚的刘海被汗水泡了,她不经意间用手推开它,露出从未见过天日的额头:大家一向怀疑她的刘海是为了掩盖什么,现在不用怀疑了,杨晴是用刘海来掩盖满额头的青春痘。杨晴排在队伍之首,第一个被丁老师拥抱。队伍嘻嘻哈哈地向讲台移动,当他来到丁老师面前时,丁老师衬衫的前襟都被揉皱了。他从来没离丁老师那双大眼睛那么近,连里面淡淡的血丝都看见了。丁老师从来睡不足五小时,细看她的眼睛是有些苦的……这时他听见轻轻的一声:“暑假好好玩,别忘了怎样放松。”同时就被两条柔软但有力的臂膀揽进胸怀。他悄悄说:“OK!”感到自己在这胸怀中赖了一刹那,把每人应当应分的一秒钟延长了一点儿。但他什么体验都来不及有,不知怎么已经在人群之外,昏昏然的,心跳有些不对。

直到他站在四五米之外,才敢体验那拥抱。他跟丁老师的短信往来已经很亲近了,但从来没有享受过她的体温、她的肌肤、她的柔软和力量。他奇怪,那两条臂膀那么柔软,怎么会那么有力量?似乎不只那些,还有更多的。他开始大胆放肆地回味那两秒钟的拥抱,是否感到女性的凸凹,那圆润和弹力?他在回味中感到自己产生了微妙的生理变化……这是不是无耻,是不是畜生?热汗从发根里冒出,刚刚钻出籽的芽儿一样,痒痒的,麻酥酥的。

一些男同学又混到队伍后面,相互悄悄地踢打窃笑。女同学们开始拖那些男同学,揭露他们多吃多占,领取双倍拥抱。一些男同学和女同学嘻哈打闹上了,藏在打闹后面让肌肤偷欢。

只有一个人在认真地把第二次领受丁老师拥抱的男同学往队伍外面拖拽,那就是邵天一。大家都知道邵天一不识逗,深沉有余,幽默不足,便一致和他打闹起来。让他们亲爱的女班主任抱抱有什么呢?就是贪得无厌又怎样?大家做了一个学期的中国式读书郎,放假了跟丁老师来个西方式撒娇不行吗?你邵天一也可以让丁老师抱两次抱三次嘛!听到这里邵天一真火了,一把将那个话没说完的男同学拽倒在地。要不是丁老师喊了一声:“天一!”挺高兴的事就要败兴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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