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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作为同学和老师们口中念叨的名字活着:邵天一。他还作为报纸上网络上热议的已故人物,那场师生三角恋的男主角之一而活着。同时,他也作为那些没有被删除的手机信息,那些已被存档的邮件活着。比如,他被杀害的前一天,给学校诗歌小组发了一首散文诗,计划在周五的诗歌会上朗读,那篇散文诗由于他物质生命的死灭将会作为他的精神生命活下去,活很久。因为他的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诗歌散文变得不那么莫名其妙了,至少不会引起哄堂大笑了。当人们得知他死在一场师生三角恋的情杀中,都懂得了一点点他那大红大绿的情感。

当然,他是以现代人不承认的形式活着。他活着却不能向人们证实他活着罢了。他的感知到处都是,此刻的法庭大厅里飘的就有。被告席上的少年在检察官一声呐喊时战栗起来。检察官喊道:“被告,请你回头看看被害人的父母!”被告人不自禁地转过他年轻的脸,看着一对由于劳累和贫困而比他们实际年岁显得更老的男女,过多的泪把两张面容泡发了,泡化了,几乎看不出肯定的眉目。检察官又说:“他们痛失爱子,怎样度过余生,你想过没有?”眼泪从被告那稚气未脱的脸上流下来。

被告的眼泪让在座的旁听者再次唏嘘。

原来他和刘畅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现在一个叫被害人,一个叫被告人。一个活着,一个被法医鉴定为“刀尖割破双侧肺叶而死亡”,他们如此生死对立,为了一个他们共同爱恋的女人,他们的女老师。而他邵天一恋上丁老师的时候,刘畅在哪里呢?那时无论丁老师还是邵天一都不知道天底下存在着一个叫刘畅的男孩。刘畅第一次出现在邵天一视野里的时候,穿着一件深蓝的Adidas(阿迪达斯),头上一顶棒球帽,帽檐俏皮地微微上斜。他感觉自己和这个叫刘畅的新同学会合得来。谁曾想到一年多后刘畅会变成杀他的凶手?他感到背上受的重重一击时,以为刘畅只是从背后偷袭了他一拳。他回过头,瞥见那把沾血的刀,都没把血和自己受的一击联系起来。紧接着他感到背上一阵滚烫,又迅速变成一摊冰凉。他这才惊呼:“你干什么?!”此刻他和持刀男孩成了面对面,他本能地伸手去挡住自己的头和胸,也许对方认为他要夺刀,便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挥刀了……冰冷的刀尖从肋骨缝里插进身体,竟然那么干脆利落,他已经不会动了,刘畅好像还余兴未尽,站在一边看着他……

提着血淋淋的刀大喘特喘的刘畅,是他邵天一凝视的最后一个人类成员形象。

人们不知道他还作为抹不去的一缕生命记忆活着。他的肉体生命化成了灰烬,而记忆是不会就此被删除的。就像电脑储存的信息,删除到哪里都不会完全消失,那记忆里保留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物、情景。比如那个他爱上丁老师的下午,是他人生中被复习无数遍而存入永恒的一页。别想删掉它。那天刚放学,他给丁老师发了条手机短信,问她放学后做什么,假如她能跟他讲解一下她在他诗歌上的评语,那就太感谢了。她马上发出回应,说在办公室等他。

办公室摆了八张办公桌,她作为市里的优秀教师享有一点特权,就是以高大的档案柜隔出一方小格局来。丁老师侧面有一扇窗,窗外黄昏,夜色已经潜入夹竹桃的粉红油绿。办公桌上搁着十七英寸的电脑显示器,还有一张十一岁女儿的八乘五的照片。全班不少女同学知道丁老师是单亲妈妈,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但他是不知道的。丁老师带着女儿到班里来过,女同学们偷偷议论说小姑娘一定长得像父亲,所以没有丁老师漂亮。他是那天下午在那个小办公室里突然发现的:丁老师真的好美。丁老师有张很小的脸,有点像猫咪的脸型,短短的,敏锐的,眼睛很大,但有点无神,那么大的眼睛太有神会显得凶,真就成了猫类了。他在近处看丁老师,发现丁老师比讲台上瘦小。那淡蓝衬衫的领口是打开的,他看见了“侧成峰”般的两块锁骨,以及它们形成的两片凹陷,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那比脸更漂亮,而那漂亮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懂得的,他看得微微眩晕,错过了丁老师最初的开场白。

“……似乎、仿佛、宛若、如……一般,这类词句尽量少用。天一,我在你诗歌上的评语是这样写的吧?”

“嗯。”

她看着他,意思是“那么这评语你哪点还不懂呢”。

他也看着她。他从来没这样看过她,微微眼晕地。

丁老师开始跟他解释自己的评语:“太多的‘似乎’‘宛若’容易使行文花哨,你不觉得吗,天一?”

他是男同学里个子最高的,一米八,却谢绝了学校篮球队的热烈征招,挤进了诗歌朗诵小组。与其他诗歌小组成员不同的是,他从来不朗诵苏东坡、李后主、辛弃疾,或者闻一多、徐志摩、舒婷,他只朗诵他自己的诗歌。第一次上台,一句咏叹刚吐出口,几百个学生的大笑便喷薄而出。接下去是第二句,台下又笑倒一片。他倒是毫不动容,岿然地等待少见多怪的观众安静下来。他下了台之后,马上有人问他,朗诵的是谁的作品,怎么这么垃圾?他抽身便走,迈着他威猛的松垮大步,老虎不和兔子一般见识地走开了。走到后台出口,他想起什么,回过头说,他怎么会服从集体的审判呢?因为他就是那首诗歌的创作者。他对面的集体成了一堵墙壁,上面是一模一样大睁的眼睛、合不拢的嘴巴。对他们语言系统最无知的人,也会懂得他们辞典上“无语”这个词。

她还在跟他举例说明少用“似乎”“仿佛”的好处。从《史记》、《红楼梦》、《李商隐诗集》里找出例句。

“天一,你可以反驳我呀!”她笑嘻嘻地提醒他。

他摇摇头。

他从来不反驳谁,但他坚持自己。学校诗歌小组举办的所有朗诵会,他都朗诵自己的作品,谁爱笑就笑去。汶川地震后,他写了三首长诗,在台上引吭抒怀,动情处声泪俱下。台下没人再敢笑,也没人敢嫌他占着舞台不下去。他结束朗读后,一双单薄的巴掌先拍起来,因此率领起一片巴掌声。他朝那个率先鼓掌的方位看去,寻找到丁佳心老师的脸。等他来到礼堂侧门口,丁老师已经跟上来,问他能不能把刚才朗诵的诗歌再让她拜读一下。他从胳膊下夹着的塑料文件夹里拿出两页纸,递出去,说:“丁老师给几句批语吧。”丁老师笑着说:“批多了不要哭哦!”

第二天丁老师把他的两页诗歌还给了他,上面添了些红笔批注。他坐在丁老师的办公桌边,听丁老师轻声朗读他写的诗句,丁老师的南方普通话给了他的诗句一股阴柔,她洁净的手指尖指着一行行字,终于停在一行上,抬起头看着他:“你看,上一行刚用了个‘仿佛’,这里又出现一个‘似乎’,干脆都去掉,就是‘松涛呜咽,高山服丧’,所有景物都人格化,不是更有力量吗?”

丁老师两眼圆圆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同意。他避开她的目光,眼睛看着桌面。他不在看她的时候也能看她,在心里看她。在心里,他可以看得更自由,更大胆,近乎放肆。他点点头,向丁老师告别,拿起桌上那两页布满殷红批注的诗歌。

怎么可能不用“似乎”“宛若”“仿佛”呢?从那之后再见到丁老师,他总是满心诗意,又无法付诸语言,他对她的一连串无法命名的感觉不就是一连串的“似乎”“宛若”“仿佛”?

暮夏转为秋天。仿佛是一个深秋的早晨,雾天雾地,操场边上的竹子从每片竹叶上向下滴水。丁老师的车是到校的第一辆车。他看见她啃着一个面包下车,左肩一个包,右肩一个包。离他三尺远时才看到他,同时已经把一个面包递过来。才出炉的,吃吧。吃过了。吃过了也吃,吃着玩。他接过她一个包,大的那个。她问他为什么到校这么早。不为什么呀,天天都来得早。早上在校园里看书感觉好?不是的。那为什么?因为失眠……失眠?太可怜了!听说高三的人四分之一都失眠,想不到高二也有失眠的,千万别吃安眠药啊!不吃没法睡觉。

她痛心地看着他:“高二就失眠,怎么得了哇?!”

丁老师那一刻的忧愁跟母亲的一样。母亲也这样说“怎么得了喔”,像是自问自答。

丁老师接下去说,还是她的时代好,考得上考不上大学,不是像他们这样不活即死的。“这年头做孩子都做成了这样……”她用摇头来为她或缺的准确表达填空。这也像母亲了。母亲对现代社会和他的学习生活大部分是缺乏表达的,只是爱莫能助地摇头。然后丁老师说,她盼望自己的女儿永远别长大,跟高考保持远距离,让叮咚永远把高考当成发生在别人世界里的恐怖故事。

他问:“丁老师的女儿叫什么?”

“叮咚。连名带姓,就叫丁叮咚。”

“真好玩!”

“好玩吧?”

“那她跟您姓?”

“对呀。”

问答不该停在这里,假如停在这里他会很不甘心。

“我和叮咚的父亲离了,叮咚从两岁起就跟着我的。所以就跟我姓。”

他不知怎么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几乎是如愿以偿。是因为丁老师给了他特权,让他了解了她私生活的底牌?还是因为他也如天下所有雄性一样,巴望可爱的女性尚未归属?似乎是这,又仿佛是那,他心里宛若……啊,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心里就是充满这么多无可命名、似是而非的感情和冲动啊!

那个浓雾的早晨,雾在十一点多才散去。午饭时丁老师发了一则短信息给他,说教务处王主任认识一位扎耳针的军队中医师,开了个失眠专科诊所,只是比较远,在西郊一个军队医院,不过她可以开车带他去。反正她走到哪里都是备课或批改作业,等候的时候也可以做这两桩事情。她问他有没有兴趣去让那个军医试试。他对军医没有兴趣,他对丁老师陪同他一块儿去看军医有兴趣。去一次也好,那将是他和丁老师的一次短期度假。他去了银行,从自己的账户取出一百元。账户里的存款是他一岁开始从父亲的师弟、徒弟那里,从亲戚们那里收到的压岁钱。母亲的妹妹没有男孩,每年春节给他两三百元的压岁钱,渐渐凑出一个颇有规模的数字。那笔钱母亲和父亲视作神圣,因而他们得任何病,都是靠天医,靠自己慢慢拖。

在中医给他扎针时,丁老师在外面等候。他竟然在扎针的床上睡着了!睡了一个多小时!丁老师比他还激动,一口一声“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接下去的一回,针就对他失去了魔力。丁老师看着他故作迷糊的脸,巨大的眼睛立刻弯下来。他的戏不错,把她蒙住了,以为他又在针灸床上美眠一次。她把一大摞作业本带到候诊室来批改,改得两眼发黑,但一见他从走廊对面的针灸室晃出来,便像迎来了个好太阳那样朝他站起,伸了个懒腰。下一次,银针仍然没有奏效。下下一次同样毫无效果。每一夜,他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等待针灸的效力突然发生,却等来火车叫,风穿树枝,野猫交配的嘶喊,什么都等来了,除了针灸的效力……焦灼把他都要烧着了,他大汗淋漓地躺着,觉得太辜负丁老师了,为什么就不能争口气把觉给睡着呢?丁老师要是知道他每次在针灸床上装睡,还不失望死?假如她知道他不惜糟蹋她珍贵的时间和汽油费,给她忙里添乱,就为榨取她两三个小时的额外关爱、单独陪伴,她更要失望死。假如所有给他压岁钱的穷亲戚们知道他拿了钱到某个江湖郎中那里去假寐,他们也该失望死。所以他也为一岁到十七岁的压岁钱在涓涓流失而出汗。

终于有一天,从诊室到停车场的路上,他跟丁老师提出,他不想继续针灸了。

“为什么?”

“太远了。”

“效果不是不错吗?”

“是不错……”

真话他说不出口。她陪他来了这么多次,路途连接起来差不多能到西安了吧,也许到宝鸡了。季节从深秋到初春,她的期望值比他还要高,比母亲还要高,一旦告诉了她实情,她将会怎样?所以他把实话吞回去了,继续躺在针灸床上,把自己两只耳朵莫名其妙地交给那个庸才军医,任他用大小针头在上面千缝百纳,任账户里浅浅的积蓄在继续流去,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不让丁老师失望,让丁老师减轻由他而发的心痛。他五大三粗不假,心有多纤细,只有他自己知道。

丁老师的短信息来了。她说她一定要陪他针灸到高考。他回复她说,他已经彻底康复,不需要再去了。

“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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