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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冬库尔的最后一晚,一时无事的我紧偎露天的火炉,被烟熏得直流眼泪也舍不得离开半步。风很大很大,炉膛中的火焰破碎而凌厉。它激动地狠狠吮吸木柴的能量,又马不停蹄把这能量散向大风。烤手时,手心热了,手背却冰冷依旧。翻过去烤手背,手心又立刻冷得受不了。不知是真的冷,还是神经质的冷。只不过四周少了一圈薄薄的毡房而已,顿感无可庇护,心意惶惶。

这一晚没搭依特罕,大家露天睡在行李堆中。斯马胡力把行李卷撂得高高的,在迎风处堵成一排“墙”。“墙”上斜靠三根长木头,再搭一块塑料布。我们就并排躺在塑料布下,头抵着行李,和衣而眠。没一会儿风就把塑料吹开了,顿时满目星光。

露天睡觉的最大好处就是不用闻斯马胡力兄妹俩的臭脚丫子味,坏处是脑门被风吹得生疼。干脆又爬起来戴上帽子,系上围巾,再用被子囫囵裹住脑袋。风仍然满世界呼呼啦啦地吹,无所不至,无坚不摧,唯独对我的被窝无可奈何。

午夜一点被叫醒时,发现被子另一头被露水湿透了,微微结了一层冰壳。爬出被窝,空气凛冽,遍地冰霜,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上空繁星密布,看来是个大晴天,心里很高兴。斯马胡力在暗处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太阳能灯,黑暗重重压迫这一小团光明。很快,茫茫夜色中,加孜玉曼家那边的山头上也晃晃悠悠亮开了一小团。此刻他们也起身了,也在辽阔的夜色中打点着行李。

我叠完大家的被褥,在花毡上铺开餐布沏茶。大家围着餐布,泡开干馕,默默无语地进食。我也努力吃了许多,下顿饭至少得在十个小时之后了。

结束早餐、整理完餐具,顿觉已无事可做。扎克拜妈妈和兄妹俩装骆驼,捆行李,井井有条。我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呆呆地看,并感到越来越冷,钻心地冷。虽说穿了好几双袜子,脚还是冻得僵疼不已,牙齿不停打战。

实在冻得受不了,又无处躲藏,只好转身冲着附近的高地跑去……爬山。夜色浓厚,星空高远,世界漆黑无底,山路隐约发白。我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向上攀登,累得大口喘气。因为穿得又厚又沉,膝盖每打一次弯儿都得使出三分劲儿,于是没一会儿就累得浑身发热,但呼吸急促,身上暖和了,咽喉又火辣辣疼了起来。

寒意暂且退后,感到轻松一些了。站在高处喘息,此时星空已趋寥落,全世界仍处于黑暗的严密统治中。静静地待上片刻,会发现世界并非静止不动,至少头顶的星星正在一粒粒淡去,银河也正在淡去。而在黑暗的视野下方,我们营地的微弱灯光简直像一整座城市的灯光那么热闹,隐约可见我们的家灰暗地散开、堆放一地。一切远未曾结束。最后的几十粒星星锐利地发光。怪不得人们总把星星称为“寒星”,果然很寒,像摔碎的玻璃碴,碰一下都会割破手,看一眼眼睛也发疼。

上山容易下山难。可能眼下不远处有灯光的原因,脚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连连摔跤。当我再次出现在太阳能灯的光芒中时,大家还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没人知道我离开过。

没一会儿,寒意又四面席卷。于是继续运动……僵硬的脚掌每触一次地面,就生硬地疼一下。等我第二次爬到山顶时,满天的星星就只剩下北斗星中的一颗,以及牛郎织女星。

等第三次爬到山顶,东方已蒙蒙发白。

三点,天色已亮。五家人的驼队在山谷南面的开阔地带会合后,沿着山路向东方缓缓出发。

上次搬家我们装了四峰骆驼,这次居然装了五峰!真奇怪,这一路向北迁徙,沿途全是无人之地,没见购置什么大件东西,只见生活用具不停地被折损、抛弃,东西怎么会越来越多?

从昨天傍晚开始,一峰没穿鼻孔的小骆驼也给逮着往背上绑了几袋杂物。这是它第一次负重,背上突然多了几坨甩不掉的东西,便很受惊吓。当时为了防止它乱跑,斯马胡力和赛力保把它两条前腿的大腿和小腿折叠起来绑住,强迫它卧倒。可哪怕站不起来,它还是想法子翘起屁股、用前腿膝盖撑起身子东张西望。此时它完全适应了身上的负荷,甩着屁股,叉着腿蹦跶着到处乱跑。好狗班班不时冲向它,把它赶回正道。

几家人的驼队走在一起的情景堪称“壮观”。各家的驼队被各家女主人修饰得体面又富裕。年轻妇人们额外打扮了一番,披了庄重美丽的头巾。男人们也都穿着做客才穿的外套。

今天我的任务是牵着两匹空马前行。马儿们倒是很乖,一直不紧不慢跟在我的坐骑后面,但要放屁时一定会想法子超过我,走到我前面。

太阳远未从群山间升起的时候可真凄凉,世界虽历历清晰,但少了阳光这一项重大内容,如铁石心肠一般。突然想到几天前在毡房里炸包尔沙克时,温暖的火炉和满室的油香……恍如大梦,我们居然有过那样的好日子!而此时却得万般忍耐。

生活总是在到来与离开之间,只是经过而已。但是,什么样的生活不是“经过”呢?经过大地,经过四季,经过一生,经过亲人和朋友,经过诸多痛苦与欢乐……突然间非常难受。真想知道,在遥古的年代里,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使得这支人群甘心沉寂在世界上最遥远的角落,栉风沐雨,顺天应地,逐水草而居。从南面的荒野沙漠到北方的森林草原,绵延千里的跋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平均一个礼拜搬一次家,几乎得不到片刻停歇……据说这是全世界最后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真想知道,到底为着什么,全世界只剩他们坚持到了如今……但又怎么能说这样的生活动荡,这样的生活没有根呢?它明明比世上任何一种生存方式都更为深入大地。又怎么能说它脆弱?它依从自然的呼吸韵律而起伏自己的胸膛,它所凭恃的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力量……

难以言说。我不知该站出来不顾一切地高声赞美,还是失声痛哭、满心悲凉。

夜里明明还有晴朗的星空。但天亮后,天空重新布满阴云。我们领着驼队在这阴冷世界中,在永无止境的山路上盘旋行进。渐渐地,西面天空出现一小抹蓝天。以那一小抹蓝天为中心,一个小时后,三分之一的天空里的云层都散开了,太阳也出来了。

但阳光始终只照射在我们身后高处的山巅,我们也始终行进在大山的阴影处,走了一程又一程。到了半上午,好不容易盼到太阳渐渐升高,光明渐渐扩散,眼看着光线角度偏向我们行走的位置,眼看就能晒着太阳了。这时,在阳光照射下,水汽蒸腾,新的云层渐渐郁结……往下我们还是得继续走在云的阴影下,四面依然冷风嗖嗖。翻一座小山时,我在最高处勒马回望,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群山沐浴在阳光中,那一处上空全是晴天,那里还有蓝色的湖泊静静显露一角。站在寒冷之处遥望温暖的远方,那感觉仍然是大梦一场……

不过,云块在风中移动得很快。蓝天斑驳,似乎又有放晴的兆头。之前很长的一段路都是漫长的台阶般的坡路,又窄又陡,好不容易才走到山路最高处的山脊口。刚从山的阴面拐向阳面,阳光猛然打到脸上,暖意清晰!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分水岭”!两边果然截然不同。然而,正高兴时,低头一看,眼下又是下坡路,一百米后就通向密密的森林……阳光普照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往下仍然冷风嗖嗖。这条路在森林树荫中蔓延了很久很久。

走出森林后,才总算全面进入阳光之中,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宽心的笑容。往下又翻过一面圆润的斜坡,地形突然变化。眼下是没有森林的丘陵地带,四面全是空旷巨大的斜坡,草地一碧万顷铺展开去。我们沿“之”字形的山路无边无尽地向上、向上……满眼绿意袭人,阳光慷慨。马儿扭着屁股,有节奏地左右摇晃。道路一尺多宽,深陷草地,沿舒缓的坡势一圈一圈延伸,永无止境。这样的路竟给人以强烈的催眠感,不由在马背上渐渐打起了瞌睡,但又睡得不深。每当在睡意中微微睁开眼,抬起脸,总会惊讶眼前世界怎会如此深暗,如此阴沉,像暴雨将至。但实际上却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似乎浓重的睡意令世界有了夜的幻象。

天气变得极快,天空说阴就唰地阴了。翻第三座大山时,突然下起了雪,并且越下越大。但没一会儿,又变成了雨。虽说雨势和上次在哈拉苏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况且这一次还穿了雨衣,但还是令人沮丧。好在雨下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了,云层破碎后阳光迅速重新占据大地。走在阳光中,朝阳的右腿暖洋洋的,另一侧的左腿仍然冷冰冰。刚才的雨打湿了半截裤腿。

总的来说,今天的行程还算平顺。只在穿过森林后的一处隘口出了点儿意外。那里又陡又滑,一峰骆驼差点儿倒下去。还有一峰负重的小骆驼根本就是挣扎着被男人们拖上去的。男人们拽紧了缰绳,不敢令骆驼们松懈。所有骆驼的鼻孔都被扯破了,流着血。等翻过那道隘口,所有骆驼都累得双股湿透,腿间全是汗气,一个个大喘粗气。

十一点,我们开始进入地势开阔的托马得夏牧场。渐渐地,路边开始出现毡房,并且越来越多。其中两家友好地拦下我们的驼队,为我们端来酸奶。

正午时分,驼队终于在一块开阔干燥的坡地上停了下来。卸完骆驼,支起依特罕后,斯马胡力把骆驼赶往西面的狭小山谷。阳光充沛,扎克拜妈妈赶紧抖开一路上被雨水打湿的衣物被褥,摊在附近的石头上晾晒。我则准备茶水,大家都饿坏了。我向妈妈打听此处的水源,她向西面指了一指,我朝那个方向走了老半天才看到山脚下林子边有一小片沼泽。拎回水后,又从山下树林里抱回一捆柴枝,支起铁皮炉生起了火。等斯马胡力回来,水刚好烧开。

加孜玉曼家的毡房在山顶另一端。远远看去,他家已经围坐草地上开始喝茶了。在身侧的山谷下面,卸载的骆驼和上了脚绊的马儿三三两两地细细啃草,不曾走远。我们三人坐在依特罕前,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回想一番这一天,觉得无比漫长,明明才至正午,却像足足过了两天似的。

羊群遥遥未到。茶水刚结束,母子俩推开碗向后一倒,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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