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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冬库尔就已经很好了啊,为什么要离开呢?妈妈说,不行,这里人太多了。

的确,我们和爷爷家刚搬来时,附近只有强蓬和恰马罕两家人。后来又来了保拉提家,一共才五家人。但陆续又有驼队进驻,如今远远近近十多家了,草地渐渐受到明显的破坏。而我们的下一个牧场,听说只有我们和爷爷两家人。那里的生活一定更加寂静和坚固。

喝完茶,我收拾厨房角落,妈妈拎着录音机坐到门口的草地上,边听歌边给斯马胡力补秋裤。远处南面群山阳光灿烂,我们这边虽然蒙着一层薄云,但也算明朗温暖。风渐渐停了,草地安静,深厚葱茏,妈妈坐在那里的姿势非常悠闲,看上去轻松又愉快,还随着音乐轻轻哼唱。

她在斯马胡力那磨得薄得快要破掉的秋裤屁股上衬了一大块撕碎的内衣针织面料,这样便还能再穿一段时间。哎,骑马最费屁股了。

妈妈只有一根针,由于粗得跟牙签似的,所以一直没弄丢。但她没有线,要缝东西时,就解下头上的蓝格子头巾,从上面随意抽取一根线。这条头巾共织进去了蓝白黑褐四种颜色,比带四卷线在身边方便多了。要是四卷线的话,还不能扎在头上当头巾呢。

补完秋裤后,她又脱下脚下的破布鞋补了起来(那枚针用来补鞋最合适不过)。我看到我给她新买的长筒袜又破了一个大洞。果然,妈妈补完鞋子,就扯下袜子补了起来。补完袜子后还有裙子,她脱下裙子光着两条腿坐在草丛中继续缝补。那条裙子上的一块摆缝在很久以前就裂开了。真是上上下下大整顿。

都过了十二点,斯马胡力和卡西还没回来。妈妈念叨着,频频抬头看向南面的森林。等裙子缝好,站起来往身上一套,就径直下山去了。妈妈今天穿的是粉红色毛衣和浅色的裙子,系着天蓝色头巾,看上去非常清爽,走过草地时的样子显得轻盈又年轻。

风又大了起来,满世界呼呼作响。天气仍然是暖和的,小羊们卧在溪水边的草地上晒太阳。不知是什么鸟儿的鸣叫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响在南面森林里,响亮而惊喜,像是嗓子里系了个小铃铛。

妈妈从半坡上扛回用大石头压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的干酪素硬块,然后仍坐在补衣服的地方,摊开一块餐布,在一张铁丝网上搓起干酪素来。大约手疼的原因,她边搓边呻吟着。突然她停下来,吩咐我把磁带换个面。这时我才发现录音机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我决定也补点儿什么,便向妈妈讨来了针。我的鞋垫早就穿烂了,脚掌和脚跟处各磨出两个大洞来(才两个月工夫),又舍不得扔,虽然中间有两个大洞,但四周一圈仍然连在一起嘛。便花了半个小时,把它们和另一双也快要磨破的鞋垫重合着缝在一起,使之加厚。在山里可不能乱扔东西,买都买不到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卡西却从不知爱惜物品,无论什么都当一次性的使。比如新袜子,一穿到底,几天不换,直到破了,脏了,脏得发硬了,就直接扔掉。

妈妈看着我这么做,不作声。搓完干酪素,摊平晾好后,她走进小棚东翻西翻,翻出一块旧毡片,为我剪了一双厚厚的新鞋垫。

大约在翻找毡片时注意到堆在那里的一堆脏衣服脏鞋子,妈妈剪完鞋垫后,把它们全抱出来,烧了一锅水洗了起来。我则帮她提水,从山下到山上,提了一桶又一桶,气喘吁吁却无比愉快。我喜欢反复经过溪水边那一大片明亮而拥挤的蒲公英花丛,更喜欢在半山腰上的馕坑边放下水桶(整面倾斜的山坡上只有那里有一小块地面是平的,能放稳桶)休息时,转身再次凝望它们。眼下整段山谷碧绿寂静,只有这一小片蒲公英喧哗而激动。

这时,山下的小羊群骚动起来,一边咩叫一边往南跑。妈妈说:“卡西回来了吗?”连忙跑到高处看。原来是哈德别克赶着一小群大羊从南面山坡下经过,我们的小羊也不看清楚,就咋咋呼呼跑过去寻找自己的妈妈。

妈妈晃着裙子匆忙走向羊群,背影竟然非常动人。

我也放下桶赶去帮忙。但正赶着,身后的森林里又传来一阵更为激动的咩叫声。回头一看,大事不妙!小羊群真正的妈妈们回来了!于是我和妈妈兵分两路,一人赶大羊,一人赶小羊,左右阻击,上下奔跑,赶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把羊群彻底隔开,将大羊赶回了山那边,把小羊轰向西面山坡更远一些的地方。我累得一身大汗,妈妈也不轻松。在回家的上坡路上,她走着走着,往路边草丛里一倒,大大地展开手脚休息起来。

奇怪,羊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难道卡西也像斯马胡力一样,跑到大石头上睡觉去了?

妈妈洗完所有的衣服鞋子后,我们又喝了一道茶。然后我收拾房间,妈妈坐在草地上搓羊毛绳,边搓边焦急地张望,有时突然感觉到什么动静,说:“卡西回来了!”然后凝神静听。渐渐地,我也听出了林子里有些声响正往这边移动,但等了好久,却慢悠悠走出了一峰骆驼。

妈妈手疼,把手头的羊毛搓完就停止了。然后又走到门边悬挂的查巴袋旁捶打了几下黄油,看起来心神不定。为什么卡西还不回家呢?今天早上她只喝了一道茶就出门了,现在不知都饿成了什么样!

然而快要成形的黄油不需要过多的捶打。她一时无事,休息片刻(坐在花毡边发呆),又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出门拖起上午没烧完的那根碗口粗的大木头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吩咐我揉十碗面粉,准备烤馕。真是信任我……之前我最多揉过三四碗面粉的面团,从没揉过如此大的分量。但我还是二话不说,拖出大锡盆倒了十碗面粉,和水揉了起来。等妈妈把馕坑里的火生起来,又劈了许多柴码好,回头看到我还在花毡上气喘吁吁地奋斗,那块面才刚刚黏成团,揉也揉不动,像在揉一块石头。她又等了半天,看我这边还是没啥起色,叹口气,只好亲自上阵。只见面团在她手下翻来覆去转得飞快,软得跟棉花似的,听话极了。面揉匀后,再静放一会儿,醒一醒,就撕成团摊成大饼入炉烘烤。

等到所有的馕出炉,已经五点半了。卡西还是没回来,斯马胡力也没回来。这期间苏乎拉来了一次,和妈妈坐在花毡上聊了两句就走了,她是来找卡西的。

斜阳浓重地铺洒在东面山坡上,索勒们照例开始出来晒太阳了。石堆顶上有一只,双手合十,静静地冲这边凝望。后来它身后又出现了一只。两个小家伙依偎了一会儿,又分开,各据一块大石头蹲坐着,继续长久地朝我们这边张望。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渐渐靠近那堆石头。但它俩警惕性很高,一直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当距离近到令它们感到不安了,便纵身一跃,迅速消失在石缝里。我走到它们消失的那道石缝前探头张望,很窄,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但我知道它们一定在最深处的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看我。离开那堆石头,走了一段距离后,一回头,同样的地方又冒出来三只,站在一起打量我。我猜想可能是原来那两只回家后又遇到另外一只,连忙告诉它刚才有个奇怪的人如何如何鬼鬼祟祟。见它不信,就拉它出来看,说:呶,就是这个人。

红日颤巍巍地悬在西天,西面大山的阴影从东面山坡的山脚下缓而有力地向上浮升。索勒们在最后的余晖中东奔西跑,一扭一扭地互相追逐。这些一到黄昏便出来晒太阳的小东西啊……食草动物总是那么温柔。

六点钟斯马胡力才回来,买回了一个新暖瓶、一包糖、一双卡西要的丝袜,以及一包垃圾食品。他一回到家,喝了两碗茶就立刻出发去赶羊。妈妈也披上外套去赶大牛。

可卡西仍没回家。邻居的牛陆续回家了,一只紧随一只穿过山谷向南行去。整个白天,大牛们陷落于青草天堂,吃得顾不上想其他,到黄昏乳房饱胀起来,才急急忙忙赶回去哺乳小牛,有的甚至跑着回家。可回到家,最先迎接它们的是挤奶的主妇。

我负责赶小牛。我先把大一点儿的小牛赶回牛棚拴好。系带子时,它们的耳朵和脖子不时触动我的手心,烫乎乎的,让人感觉它们听话又快活。年纪小的小牛就难对付了,一个个无法无天,追得我咬牙切齿。不过追到手后,看它们那副更加咬牙切齿的模样,特解恨。

系完小牛,太阳完全消失在西山背后,唯有东面的大山之巅仍笼罩在明亮的金色光芒中,气温陡降。

我开始揉面做饭。当我手忙脚乱地往沸水里揪面片时,卡西静悄悄地回来了。

那时已经八点多了。

原来上午她赶羊赶到半途,有一小群羊跟着山羊朝北面跑掉了,等好不容易追回原路,先前的那一群又没影儿了。她焦头烂额,又累又饿,加上爬山时摔了一跤,左腿扭着了,脸上擦伤了一大块,多么凄楚……好在下午路过莎拉古丽家喝了一道茶,睡了一觉,休息好了又继续找羊。

她见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问了问斯马胡力的情况,又看了看新袜子,拿起那袋小食品凝视了几秒钟,便拎起桶一瘸一拐下山挤牛奶。我突然想了起来,连忙拿起新罩衣高高挥舞着追上去。她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接过罩衣一边穿一边转身去了。

隔那么远,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一束纤细洁白的奶液从妈妈和卡西的手心笔直有力地射入小桶,那是太阳落山后全世界最明亮的一缕亮白色。如此很久很久才能挤满一桶。那情景是单调的,可妈妈她们却显得耐心而愉快。牛静静地站着,小牛拴在它身后的不远处。

这时斯马胡力赶着羊群从北面山头出现了。大小羊不知何时已经合群。他把羊群集中在我们驻地的半山腰上,才下马卸鞍,先进毡房看了看,深深嗅了嗅汤饭的香气,转身下山向妈妈和卡西走去。大约此行带回了一些迫不及待想与家人分享的最新消息,虽然离我好远,话语声也不大,但在越渐昏沉的暮色中,他的声音那么清晰,一字一句平直无碍地送到我的耳边。而妈妈和卡西的倾听更是充满了力量。世界如此寂静。

等挤完奶,再闹腾腾地赶羊羔入栏,又数完大羊,一整天的劳动才算彻底结束。已经九点多了,我做的汤饭都泡糊了,一大锅呈凝固状态(为了保持温度,我一直把锅放在炉子上热着)。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数完了羊,大家仍不急着回家。我走到门口正要呼唤,却一眼看到疲惫的母子三人正横七竖八躺在斜坡上的草地中。大羊们静静簇拥在不远处,偶尔咩叫一两声。天色已经很暗很暗了。

这是无比冷清的一天,晚餐却较之以往更热闹了些。面片虽然糊掉了却香气不减,饿坏了的兄妹俩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而斯马胡力从马吾列小店里带回的几条最新消息更令人激动,大家热烈地讨论了很久。吃饭吃到一半时,斯马胡力又宣布了一则最最重要的特大好消息:七月份的弹唱会改地点了!改在我们下一个牧场附近,到时候我们全家都可以去了!卡西闻言立刻甩了汤匙,拍起手来。我也非常高兴,之前我俩一直为可能参加不了那场盛会而遗憾。

这一天睡得很晚。大家裹在被窝里又聊了很久,像多年没见似的热切。很久后才一一安静了下来。

突然,黑暗中卡西尖叫一声,跳起来啪地打开太阳能灯。我们都给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冲向毡房北侧的角落,又恍然大悟地看着她翻出那包油炸的麻辣小食品。——这么重要的事,她差点儿忘记了!

妈妈笑着说:“豁切!”

已经睡着又给吵醒的斯马胡力则有些生气:“就知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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