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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尖锐刺耳,符清泉刚摸起电话,便听到那头杨嫂惶急的声音:“清泉吗?你快到医院来,附一,附一!符主任刚刚突然脑溢血,送到医院来,人现在清醒了,不过医生说还得做手术,符主任要你赶紧过来,记住是附一!”)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尖锐刺耳,符清泉刚摸起电话,便听到那头杨嫂惶急的声音:“清泉吗?你快到医院来,附一,附一!符主任刚刚突然脑溢血,送到医院来,人现在清醒了,不过医生说还得做手术,符主任要你赶紧过来,记住是附一!”

符清泉猛地跃起,不顾衣衫单薄钻出舱外:“现在情况怎么样?”

“现在还好,倒下去的时候挺吓人的,打电话找医生,照着说的法子急救后人清醒了能说话了。现在送到医院来做CT,医生说最好尽快手术,可符主任非要你过来才肯去做手术……”

杨嫂的丈夫原来在符爸还只做车间主任的时候便在他手下做工,所以后来杨嫂习惯叫符爸做符主任。杨嫂说符爸晚上看市电视台的新闻里公布限电名单,居然看到符信重工下面的几家工厂名列其中。符爸经验丰富,知道这绝不是公布个限电名单这么简单,但凡上了新闻,总有些后续事端的,这是要打击或警告某家企业的一个信号。符爸第一反应要问符清泉,转念便想这事绝非一夕之间决定的,符清泉八成是知道而瞒着他,所以符爸留了个心眼,另外打电话给还在公司的老人,才知道如今问题不止是限电限产这么简单。但凡做家长的,哪怕孩子长到七十岁,在九十岁的老父亲眼里,那也是不懂事的孩子,符爸本就是躁脾气,一想到符清泉居然胆大妄为,出了这样的事还想瞒着他,顿时气血上涌,脑溢血了。

那边杨嫂以为符清泉在什么地方应酬或胡玩,还特意叮嘱说:“符主任说了,他问题不大,你要是碰到小溪,暂时先别告诉她,她现在受着伤,免得被吓到了。”

符清泉心道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钻进船舱后看南溪紧张兮兮地盯着他,只说公司出了事,反正这些天工厂有事也是家常便饭,南溪并未怀疑。催促船夫靠了岸,又叫醒司机来送南溪回去,自己驱车直奔第一附属医院。

路上他盘算着如何应付眼前这一关,因为他晓得自己向父亲隐瞒了什么,那事情的严重性足以令父亲再脑溢血两次。

公司被列入轮换限电的名单,开工率只有正常时期的百分之六十;已经装箱的货,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各级部门重新开箱检查;工厂里这两周居然也有人来检查安全指标,美其名曰是要把好质量关,确保安全生产。符清泉气得不打一处来,要说把好质量关,你们怎么不去检查毒奶粉假疫苗呀?要说确保安全生产,你们怎么不去查地沟油啊?

成天抓住我这里算怎么回事呢?

符清泉心里窝火,那感觉,好像无端被人缚住四肢,勒住心脉,任你原来有通天的本领,如今也只能做困兽斗。

最难的还不是这些,最难的是他数次打电话给纪晨阳,那小子铁了心不理他,他再打电话给阿粤,又被阿粤骂到狗血淋头。

因为那天纪晨阳要回来,阿粤自然想尽办法拖延,这也是符清泉当初嘱咐的,他并没有和阿粤明说是什么事,只请他把纪晨阳支开,能支多久是多久。阿粤肯答应,全因为信得过他,所以千方百计给纪晨阳找事,今天要他去督工,明天要他去和技术人员多交流掌握产品特性,后天要他听调研报告了解市场,再后来干脆把他扔到美国去谈收购。如此卖力演出,事后自然被纪晨阳怀疑,以为他和符清泉串通好的,只拿符清泉当兄弟不拿他当兄弟。他揍了符清泉一顿仍不解气,连同阿粤那边,也受了池鱼之灾。阿粤平白无故地被符清泉拖下水,自然满心不爽,好容易安抚好纪晨阳,正准备找符清泉兴师问罪,没想到符清泉倒撞上门去找抽,那还不是打个正着吗?

“为兄弟你两肋插刀,为女人你插兄弟两刀!为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么?”

当然符清泉早做好了被阿粤痛扁的准备,当初下得了狠心调开纪晨阳,自然想到过有何种后果。他没办法去和阿粤解释,南溪不是什么随便指代的“一个女人”,而是重过他四肢手足、如同心肝脾胃、早已骨血相融的,一个女人。

原罪,他无端想起这个词,Original Sin,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罪。

其实阿粤也有,但这不能成为符清泉反驳的理由。

所以现在轮到他为自己的Original Sin,承担后果。

他跟阿粤说,总有一个人,是你宁愿承受灭顶之灾,也不能放弃的。

阿粤则回答说:“我从情感上表示同情,从道义上表示鄙视。另外,我准备明年音乐节介绍纪晨阳给大家认识,你暂时回避吧。”

音乐节是他们这圈人一年一度的聚会,起源是在K市念书时,邻校K大,也就是肖弦就读的大学,有一个在本地颇有名的摇滚乐队,在符清泉大三那年,开始举行毕业演唱会。起先乐队名气并不大,在第一次演唱会过后突然在K市声名鹊起,后来每年毕业时,全市各高校的学生都蜂拥而至,一度还有炒卖火车票的黄牛贩子炒卖毕业演唱会的门票。从那一年起,K市几所高校毕业生里的翘楚人物,开始组织一些自发性的松散活动,目的在于彼此拓宽人脉资源。毕竟,对绝大部分人而言,大学时期的朋友,是最后的良朋益友,商场上尔虞我诈,同窗这个词,总显得纯净几分。

而这些翘楚中的精英,每年一度在该乐队毕业演唱会时的聚会,则被他们称为“音乐节”。

其实,这等同于某种意义上的企业高峰经济论坛。

符清泉有承担后果的决心,却没想到是如此的惩罚手段。

这等于是变相地宣布,在无法确知限期的一段时间里,他被这个圈子里放逐,无法得到任何来自“音乐节”的帮助。

实际上,这种看似不太牢固,亦无既定章程的聚会,曾带给他如雪中送炭般的救援。

头两年经济危机开始蔓延全球时,江浙一带的对外贸易大受打击,海外订单骤减,甚至有宁可付违约金也不肯继续收货的客户。他的库房里自然也积压不少,险些便资金断链,最后幸得上海一位朋友的帮忙,不止清掉了全部库存,还微有盈余,顽强挺过那个风雨飘摇遍地倒闭的年头。

那么不凑巧的是,如今正是他需要借助外援的时候,偏偏给他卡死了这条路。

他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硬扛过这个难关,把工厂迁到中西部去,然而这条路必将大伤元气。如今父亲还只知其一,若他知道自己已做好公司市值“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准备,突发心脏病都是有可能的。

赶到医院的时候,符爸爸的CT的结果已经出来,出血量约有80毫升,出血部位在大脑基底节处,几位外科医生刚会诊完,向符清泉介绍了两种适用于符爸的手术方式,请他去和父母商量再决定。符爸躺在病床上,背后用枕头垫着,虽从昏迷状态中醒过来,脸孔两边却已明显的不对称,鼻歪口斜不说,连目光也微微散乱,明明看到符清泉进来了,双目却四处游离无法集中。符清泉问南妈出事时情况如何,南妈摇摇头道:“吓坏我了,他才打了几个电话,就开始发脾气,说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人,搞成这样还瞒着他。我说打电话叫你回来,电话才拿起来,他突然就倒在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我只好改打电话给张医生,张医生跟我说不能急着送医院,一颠簸又容易出事。我跟杨嫂照着张医生的吩咐给他敷冷毛巾,总算把这口气给缓过来了。”

说完这番话,南妈转过头背对着符爸,极低声地朝符清泉道:“这回你爸气得不轻,医生说不能刺激他,不管什么事你都先哄着他,尤其公司的事,只能往轻里说……”

符清泉点点头,符爸这情形显然并不乐观,连南妈和符清泉私下的商量都不太能听清,朝空中伸出的一只手也直哆嗦:“清泉吗……是不是清泉来了?”他很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双目仍游离失焦,瞳孔甚至有散大的迹象,符清泉听医生说脑溢血病人可能有视觉模糊的症状,连忙握住符爸的手应到:“爸,是我来了,我在这儿呢。”

“哦……哦,”符爸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字眼,脸部肌肉也微微颤动,大概是想笑的,脸部肌肉却已不太受控,显得有些可怖。符爸素来脾气是很厉害的,然而发了病的老虎,往往还不如一只猫,平时极健壮的人,更是不发病则已,一病起来就要命的。现在的符爸,好像比平时老了十岁一般,原来许多不曾在他身上出现的老人的病状,如今一一现了形。

“爸,有什么事我们先做了手术再说吧?”符清泉转头又朝南妈道,“刚听医生介绍了一下,我看……还是用传统的手术方法吧,毕竟安全一些。就算有些后遗症,多请两个人照顾就好了。新型的手术……”他看看表,颇为疑虑,“听说技术最好的主任上一场手术才做完没多久,这场手术也要两个多小时,恐怕危险性也不小。”

南妈皱着眉,摇摇头叹道:“刚送进来的时候医生就说过大概是这两种手术选一种了,我也觉得稳妥一点好,可你爸不肯。”符清泉默叹一声,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符爸平素身体不错,曾经说过最恨老来要人服侍,若自己有朝一日有个什么病痛,宁愿安乐死,也不愿坐轮椅靠打点滴维持云云。这就好比越漂亮的女人越怕老年时的鹤发鸡皮一样,符爸年轻时可是运动好手,怎能忍受可能大小便都要人搀扶的生活?符清泉试图说服父亲选用传统手术,谁知他还没想好说辞,符爸已伸出另一只手来,很费力地想攥住他,又使不上劲,只双手握住他,口齿不清地说:“穿刺,穿……刺。”

那意思是宁可风险高一点,也要彻底清除颅内的血肿,不想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符清泉眉心紧锁,想起医生方才叮嘱要早作决定的话,内心一番斗争后终于下定决心,既然父亲执意如此,也只好依他的意思办。他正准备叫医生拿手术同意书来签,符爸却又扯住他,连叫两声他的名字:“清泉,清泉,我,我……”

“爸,你还有什么话做完手术再说吧,啊?”符清泉放缓声调哄着符爸,符爸攥着他的手却突然用上力。父亲再一看,父亲脸上肌肉颤动得愈加厉害,显然这对他来说已是极费力的举动,符清泉无计可施,只好什么都依着他,“爸,你想说什么?”

符爸口里嗬嗬两声,腾出一只手来指着南妈,一双眼睛虽摇摆不定,却能看出来是在南妈和符清泉之间游动。他拉着符清泉的手往下按:“跪下,你,给我跪下。”

符清泉一时愣住,惊疑不定地瞪着南妈,却拧不过父亲,一咬牙在病床前跪下来。南妈也一脸疑惑:“你又怎么了?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做手术!”她这句话符爸大概也没听进去,他攥住她的手,往符清泉拳上覆过去,哆哆嗦嗦地说:“你……认我是爸……就,就……认她是……妈。”

这一句话说得极艰难,每个字都要顿好久,但意思却极明了了,符爸要符清泉在病榻前认南妈为母亲。

这目的是显而易见的,符爸爸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符清泉不孝顺南妈。

但凡他还活着一日,符清泉看在父亲的份上,总要给南妈三分薄面;若他手术有什么危险,留下南妈和南溪孤儿寡母,只怕符清泉不会给好脸色她们看。

符清泉浑身的血液都逆流起来,符爸还攥着他的手说些什么,似乎仍在重复那句话,他却全然听不进去,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害死了他的母亲,现在还要他认凶手为母。他浑身肌肉都紧紧绷起,恍惚中听到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敢相信,这病床上的人,真是他的父亲。

符清泉知道,在父亲的心里,这个女人永远比他重要,甚至爱屋及乌的,疼宠南溪甚于他这个亲生儿子。这样的事实,他早已接受,因为那疼爱的对象是南溪,他心里的不甘也少了三分。甚至到现在,因为不想让南溪难做,符清泉也暗下过决心,他可以不追究前尘往事,和这个名义上的“继母”,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他们要享受自己的黄昏恋,也由得他们去,至少他愿意保持这种表面上的和平。

他以为,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父亲,和这位继母,总是与心有愧的。

怎么也没料到,父亲在脑溢血后稍稍恢复神志的间歇,拖延着做手术的时间也要交代的,居然是这样的事情。

牙齿分明已咬得隐隐作痛,符清泉仍努力镇定下来,不着痕迹地觑向南妈,揣度这事情究竟是父亲的主意,还是她生恐以后没了倚靠,要趁着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拿一道“先皇遗诏”在手,以后好挟住他。

却见南妈抽回手,沉着脸斥责符爸:“什么时候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符清泉目光倏的严厉起来,低声怒道:“你在我爸病床前说话口气能不能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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