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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位朋友住在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尽管我和他已交了十来年的朋友,我对他的印象总是模糊不清的,各方面都模糊不清:外貌、年龄、个性、背景等等。这世间有那么些人,别人从来对他们没有一个哪怕稍微清晰的印象,因为他们身上的一切,包括外表长相,都太没有定准了,比如有天上午,我与同事一起议论一个女人,说她爱出风头,目光短浅。话说到一半,同事忽然叫起来:“他是一个男的呢!”我一愣,心想也对,他的确是男的嘛,我怎么乱改他的性别呢?我的这位朋友就属于弄不清的那一类人。

尽管对他的一切不甚了了,如隔着烟幕,我们还是成了朋友。他给我来信了。

他的信上说,分别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本来是完全没有什么必要写信的。但是他近来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大灾难,这使他萌生了给朋友写信倾诉的念头,他首先想到的朋友就是我——这个家伙有时会玩玩套近乎的小把戏——这场灾难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好多次,他都认为自己将要一蹶不振,活不下去了,可是居然到了今天还没死掉!这真是个奇迹啊!

读到这里,我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我细细地往下读,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一直读完四五页,读到他连篇累牍地诉说他的巨大的悲痛,他的绝望,他的伤感,却始终不知道他究竟遭受了何种不幸。我想,也许在信的末尾会说吧?当我翻到最后一页信纸时,发现那上面写着一个谜语,还写着叫我到一本什么民间故事书上去寻找答案。信的结尾是这样的:“近来我对搜集谜语的事也厌倦了,乘着还有一点残存的兴趣,将这个谜语奉送给你,我估计你最终能够破译,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字谜。”

十年以前,当这位朋友还年轻时,他时常陷入各式各样的男女感情纠葛中,时而颠狂不已,时而悲痛欲绝,但从未有过什么像样的结果。每一次胜利或惨败之后,他即与对手彻底分开,轻松愉快地在路上行走。有时还在闲聊中将对方加以漫不经心的评论,其中不乏贬损的言词。这似乎成了他的一种恶习。但在我们交往的最后几年,他似乎与这种事也绝缘了。并不是对女性有什么反感,只是严重的反应迟钝所致。往往与别人一起坐了几个小时,也没搞清对方是男是女,只是笼统地做出附和别人的样子。

这样一个人,居然想起来给我写这么长的一封信,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我粗粗看了一遍信之后,就打算拿到书房里,关起门来细看,我不知怎么认为这里面有些不便让我妻子知道的底细,我必须好好地猜测一下。我关好了门,坐下来将这封信反复地研究、揣测,甚至寻找起密码的痕迹来。当然我什么也没找出。

隔了一天,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这封信比前一封调子更低,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死亡已经悄悄进入我的胸腔。”在这封信中,他还是没有谈到使他如此消沉的原因,只是提到一件事:一个我们共同的熟人借走了他五块钱。还说这无异于行劫。一想到他竟然被人打劫,而强盗又是他的熟人,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就是活着也差不多等于死了。这一类话他说了又说,还加上一个又一个的惊叹号。信的末尾也没有名字,只是盖上一颗没有字的红印,旁边加一注解:“像我这样一个白日里还被自己人打劫的家伙,名字对于我已是毫无意义了,你以后也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正当我准备给他写信时,又收到了他的第三封信。这封信很简短,只有三句话,告诉我他马上要来看我,并叫我×月×日去车站接他。

我按照他信上告诉我的车次去了车站,但是他没有来。我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心中不由得十分恼怒,好象被人捉弄了一般。我决心不去管这个人的事了。仔细一回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荒唐得很。

白天里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日子一长就渐渐淡忘了。可是奇怪得很,一到夜里,我就梦见这位老兄,看见他从月台上走下来,拍拍我的肩说道:“上一次你没接到我,是因为你思想开小差。我见你居然没认出我来,十分生气,就坐下一班车回家去了。”还有一次他说:“我们之间的这种秘密联系是很有意义的,但如果随随便便向众人公布出来,就太可怕了。”

昏昏沉沉过了些日子,又接到这位老朋友的第四封信,在这封信中,他提都没提约我去车站接他的事,也没提我不给他写回信的事,只是起劲地对我谈起他的一桩买卖,讲起最近他已被赚钱的事迷住了心窍。“忘记痛苦的最好的办法。”他写道,“看见大把的银钱落进你的腰包(保险柜),真是难以形容的快乐。”他的这种口气倒让我吃了一惊。据我所知,这位朋友从来对金钱方面的事随随便便,心不在焉,我怎么也无法将他与一个贪婪的形象挂上钩。但他自己写出了他变化的原因:“自从上回发生那件劫走五块钱的事之后,我就对钱这东西产生了一种新的兴趣,再说我刚好有这么大的痛苦需要逃避,我就一头扎进买卖的事里面去了。我估计有那么一天,你会来与我合伙干的。一个人在世上总得有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来干。现在我住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假如你来看望我,请事先通知我,我一定派我的下属去接你。我的地址是×××××××……”在信的末尾还写了许多吹嘘的废话,暗示他现在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私下里养着三妻四妾等等。最后还忘不了提醒一句:“这一切都是为了忘记内心的痛苦。”

我碰巧有了出差到Z城的机会,于是我事先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朋友,请他来车站接我,或派人来车站接我(如果他很忙的话)。我走出车站,根本没有看见他。我担心他因为什么事迟到了,就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我记起了上回的教训,就掏出地址,喊了一辆出租车去找他。

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拐来拐去,最后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面停住了。门开着,我一抬脚就进去了。屋里十分简陋,却挂着四五盏电灯,很刺眼,我那位善于信口开河的朋友就一声不响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瞧着天花板。

“喂!”我喊道。他表情冷淡地坐了起来。“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他怪笑一声,说道:“我们这个地方根本不通邮,你还没看出来?这栋房子是要拆除的危房,里面就住了我一个人。你来了正好,我盼着你来,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真寂寞呀!我的意思是说我无事可干。要是有事做,何至于躺在这里?不久前我刚刚越过了一道鸿沟,你来之前,我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幸亏我挺过来了,这事一想起就后怕。我写信时忘了告诉你,我们这里根本不通邮,你给我写过很多信吧?那真是浪费了时间了。我特意搬到这个不通邮的地方来,就是害怕那些不相干的人给我写信,甚至上门拜访。你知道,在我这种状况里,内心的宁静是多么重要啊!痛苦算不得什么,日常的骚扰才是最可怕的。比如要是你有这么一个父亲,每天都用那种目光盯视你的一举一动,请问你还怎么活下去?”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没放,就听他这么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计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写过的信了,也忘了我从哪里来,来干什么的了。

“你为什么一再失约?”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了。

“啊?对了,我和你有过某种约定!”他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我答应过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断连缀起来,以便我有一个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嘘。”他猫着腰溜过去,将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是来找我的女孩子们,没意思透了,我总是躲着她们。”我明明看见窗外什么也没有。

说来也怪,从理性上说,我根本不应该在这个人这里待下去,我应该抬脚就走,可是我居然呆了两个小时!看来,我的这位朋友还是有一种看不见的魅力,尽管他说谎,尽管他的话没什么意思,我还是留在他那里没走。

他又提议我以后将信写到他的一个舅舅家里去,要他舅舅转交给他。“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要知道我多么盼望听到你的心声啊!你和那些不相干的骚扰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我想,我们分居在两个离得很远的城市真是一桩幸运的好事情,这使我们双方都产生了一种神秘感,然后我们通过信件传达这种神秘感。对这件事我有我个人的看法。”

我在Z城的那两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来,陪我游览了一些地方。每到一处,他都兴致勃勃地指着一些女孩告诉我:×××是暗娼,×××靠偷东西为生,×××每次都将骗来的东西与他分享。按照他的说法,这城里的女孩大都是些堕落分子,而且大都与他有某种密切的联系。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个穷光蛋,连坐车的钱都没有,每次我们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绝不提到钱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么生意的话。那两天除了谈女孩,他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话题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诉我,有天早上起来,他忽然发现他的鼻尖有两点红的,他吓了一大跳,认为自己患了那种酒糟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将自己的形象确立为一个酒糟鼻患者。尽管只有鼻尖上有两点红的,这也无妨。他想,一个患酒糟鼻的人最好的处世方式就是肆无忌惮。因为不论他如何矜持,人们也不会对他的鼻子产生什么好感或同情心;不论他如何遮掩,旁人的目光也免不了要停留在他的鼻尖上。像这样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的好。而一旦采取了肆无忌惮的方式,立刻就获得了巨大的自由。他这样决定了之后,就开始逢人便谈论起自己的鼻子来,所谈的方式或迂回或直接,或暗示或宣扬,反正看对手而定。此种谈话使他获得莫大的快乐。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他母亲来了,他就直接了当地向她谈起自己患了酒糟鼻这件事,不容母亲开口,他马上又补充说患这种病的人总有某些天才的迹象,如再加上勤奋努力,日子长了,事情总要发生根本转机的。最近他一直在埋头做生意,很多大主顾都对他表示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不是因为他的生意,却是因为他这个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含义呢?这些话母亲虽不全信,还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了。“最近幸亏有了鼻子的事,自我感觉好多了。”他凝视着前方说道。

我离开Z城的前一天夜里,我的朋友硬要我睡在他家里。于是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间里。开始我睡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他忽然敲门了。他进来,坐在我的床沿,反复地叹气,说些没意思的话,然后回到他的房里。等我刚一闭上眼,他又来了,很激动似的,告诉我他打算放弃他的生意了,因为一个人总得干点正经事,不能老这样混下去。好不容易讲完了,他回到他的房间,我正要睡,他又来了。如此反复,闹到天亮,我只好起床,他倒呼呼入睡了。

离开Z城后,我恨透了这位朋友。我想,用吸血鬼、虐待狂、骗子这一类词来形容他都不过分。我在火车上发誓不再与他往来。一回到家,他的电报也追随而来。上面写道:一切正常。真见鬼,莫非我每一刻都在关心他的命运吗?我究竟怎么啦?我完全不关心他的事吗?时间的流逝很快就证实了他的预见。他总是那么英明正确。

“关于鼻子的事,”他说,(见鬼,他总是采用这种权威的语气!)“我最近又有了新的见解,事情的起因是一个过路的小孩。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打弹子,我走过去和他蹲在一起,他就和我谈论起打弹子的技术问题来,自始至终完全没看我的鼻子一眼,而且态度的诚恳,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信赖都是无可非议的。这个过路的小孩,他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我不好意思问他,一问就暴露出我十足的俗气。我只是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说完就收起弹子走掉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里大大为他喝彩!”接下去他又写到老朋友的女儿向他求婚,“我打算答应她的要求,我发现我也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丈夫,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有了固定收入,我就和她办婚事,当然这都是次要的问题。”

那么在他来说,什么才是主要问题呢?我实在想不出,是他的买卖?我又分明看见他什么买卖都没做。莫非他提起什么主要问题只是为了吹吹牛?与其说他躺在那间破屋子里冥思苦想,还不如说他什么都没想更为确切。现在这位朋友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我无法适应的随意性,并且毫不理会别人的存在了。既然他不理会我,我怎么还会每时每刻惦记着他呢?关于这位朋友,疑问越来越多,虽然无法忍受他,却又一天比一天更紧地被他的行为所牵引。

我正在疑惑之际,他却又唆使一个人到我办公的地方来劝我与他一道去作报告,那人是一位教授,名气并不怎么样。他来叫我去是因为他要我装扮成一位政府要员,说是这样他的报告就会为此增色不少。我的工作是陪他坐在讲台上一声不响,板着脸,偶尔咳嗽两声。整个过程中我如坐针毡,不停地脸红,暗暗在心里诅咒我的朋友。那天夜里我好久没睡着,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似乎要把那种肮脏的感觉吐掉才好。

过了些天那位教授又来了,还带来我的朋友的亲笔信。信上将我大大夸奖一顿,声称我的思想感情已经进入了“超脱升华的新阶段”。我读完信,教授就拉我走,我们一同来到一个规格更高的会场。教授这一回调子也更高了,唾沫横飞,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已经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上!”我虽有点不安,但我不再脸红,因为我看到观众坐无虚席,脸上的表情有点木然,却并不反感,少数人还露出赞许的神气,并且这赞许大半是冲我来的,我不由得惊讶了。看来教授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思想轨道在平稳地运行,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驾驶员,而我不过是一名惊慌的乘客,而且是搭错了车的乘客,时时刻刻都想往下面跳。我多么愚蠢啊!这样想过后,就心安理得了。散会的时候大家都来与我握手,我居然也应付得好一点儿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亲自来我们城里作报告了,是这位教授推荐的。每次两人一起上讲台,教授讲完了我的朋友讲。在这种时候,我的朋友就故作惊人之语,什么“毁灭地球的大地震”啦,什么“人类末日的预兆”啦,还装模作样地跳几跳。当然听众全无反应,而教授和这位朋友却激动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都不停地谈论,到家后又不睡觉,胡乱吃点东西继续谈论,一直谈个通宵。这种场合,我仍旧作为政府要员坐在讲台上,我已经对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比较习惯了。我还是弄不清:我的朋友到底有没有搞清观众的反应呢?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真得意还是假装得意?是从心底里对自己所说的感到激动还是装出来的?当我用一些话语小心地试探我的朋友时,他就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头,宽宏大量地说:“你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事,越是模糊越有意义。这可是我这一辈子的经验。”

作最后那场报告时,听众席上出现两个痞子,不但扰乱会场,还冲上讲台来殴打教授和我们。想象得到,我们三个文弱书生是对付不了他们的,结果当然是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逃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对这一事件有点怨言。不料我刚一开口,我的朋友的样子竟比刚才那痞子还凶,顺手就捡了路边一根棍子来打我,重重地打在我的背脊骨上,痛死了。他一下接一下不住手地打,我只好跳开来,跑得远远的,口里大声追问:“为什么要打我?”朋友回答:“为了让你清醒一点,不然你会认为自己成了个什么人了?一个大思想家!像你这一类的思想家恰好是我们最不需要的,我们还不如多要几个刚才那种痞子呢!我们虽然挨了痞子的打,但是打得痛快!而你,唠唠叨叨,女人之见,像个长舌妇,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你赶快住口,不然我还要打,虽然听众将你当个人物看待,你可是托了我的福。要是我不喊你去会场,你现在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他骂完我就和教授一起将我撇在那里,而他们坐出租车走了。最近他们挣了不少钱,可以坐出租车了。我却分文未得,替他们搞义务劳动。

我在家里过了些清静日子,因为我不想跟在这位朋友的屁股后头转了。我自己还有很多工作要干,比如我正在编一本词典,出版社催稿催得很紧,而我却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想一想都后悔。话虽这么说,可是自从我作为政府要员面对几千听众坐在讲台上之后,我心里就生出了一条蛀虫,咬呀咬的,使我日夜不安。有时我忽然觉得: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再次趾高气扬地登上讲台,受到众人的景仰,就是死了也心甘。但我也清楚:如果没有我的朋友和那位教授带我去会场,安排我作为要员坐在讲台上,我是永远享受不到这份艳福的。我这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位编辑小职员罢了。

渐渐地,我又产生了与我的朋友重修旧好的念头。但是怎样才能与他联系上呢?这些日子,他根本不理我了,他又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地址。我左思右想,唉声叹气,这种心理已经影响到我妻子的情绪了。在这个时候,偏偏我又犯下了一个大的错误。我手头这本小词典本来是我与研究所的一位同行合编的,可是我却趁他出国之际将词典出版了,并且只署了我一个人的名字,稿费全归我。当我干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在梦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做下了这件卑鄙的事。幸亏那位同行近几年不打算回国,而且早不将词典的事放在心上了。可是他的妻子似乎总记得这事,我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这个。后来我和她相遇,她总声音响亮地与我打招呼,满脸全是假笑。这件事使我背上了很重的包袱,有时我真想找到她去坦白算了。但我说些什么呢?说我是个小人、剽窃者?这样说了我心中的负担就减轻了吗?

事情发生后,我妻子知道了。她又气又恨,说自己瞎了眼,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竟没看出我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她还在家里摔破了几个热水瓶和灯泡,哭得眼都肿起来。我呆若木鸡地望着她发作,一下子就萌发了要谋害她的念头。

我首先潜伏在妻子下晚班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胡同。我用戴着手套的手紧握一根木棍,打算妻子一出现就给她当头一闷棍,将她打死,然后扔掉棍子跑回家。我在寒风中等了好久好久,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出现种种的情节,以及对付的办法。我越想越怕,手也抖得厉害,连棍子也握不住了,最后我干脆将棍子往一个角落里一丢,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回到家里。回来后当然对妻子更仇恨了。后来我又设想了用砒霜下毒的办法,结果当然也没实施。倒不是心疼她,主要是怕自己因此而丧命。这两次谋害虽然没搞成,我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每天被自己的罪孽压得气喘吁吁。

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住了,就将谋害的事向妻子坦白了。没想到她无动于衷,白了我一眼,说:“我早知道了,我还找到了你扔下的那根木棍,那是我们家用来防贼的,我把它捡回来放在床底下了。”我说:“你就不气愤吗?”“气愤?”她冷笑一声,“你又没伤害我,我干吗要气愤?你做得出什么辉煌的举动来呢?我看我们还是和平共处算了,你天生不是杀人的料,何必扮演小丑的角色,什么事总是顺其自然为好。”我没想到真理竟是掌握在她手中,屠刀也在她手中,我反而成了待宰的猪。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提剽窃的事了,什么事都不提,就仿佛厌倦了似的。经过短短的风波,我的情绪又恢复了正常。我的词典顺利出版,为我争得了一点地位,我也不再认为剽窃的手段有什么不正当了。私下里甚至想:如有机会,还要多剽窃几回,好进一步抬高身价。既然杀不了人,干不了轰轰烈烈的事业,就搞些小偷小摸算了。

我的朋友又从北方的Z城给我写信了,是某研究机构特制的富丽堂皇的信封和信纸,信上的字迹乱七八糟,似乎有好几种字体,他在信的末尾告诉我,这封信其实是好几个人共同写的,写了好多天。他总是写几句又扔在桌上不管了,结果他的同事进屋来看见了,就在上面接下去续写,这样过了好多天,信就成了这个样子了。信的主要内容是告诉我,他和教授现在是如何风光,声誉如何高。虽然他们现在不是国家正式研究机关的领导人,可在广大听众眼里,他们比那些领导人还吃香。每天想到什么地方去讲就到什么地方去讲,报酬也十分高。回想不久前,他还想找一个固定工作呢,现在他觉得那实在是幼稚可笑极了。目前他已成了家,妻子也加入他的讲演。他、他妻子、教授,三个人组成了一个讲演团,底稿都不用打,到处去乱讲,越乱讲观众的反应越好。现在他们唯一的憾事就是演讲团还缺一名政府代表成员,如果我能找个借口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北方加入他们的团体,将会享受到莫大的乐趣!当然,他们事先要和我讲明,这件工作是没有报酬的,但假如我是个聪明人,假如我仔细想了这件事对自己精神发展的好处,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奔赴他们的所在地!

那些另外的字迹所写的都是同一个内容:我叫×××,现在是××演讲团的预备成员,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登上讲台,成为一名演讲新秀。请与我联系。

在信的旁边还有一种娟秀的字体写着:“我是你朋友的妻子,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才能比他差,干这项工作丝毫没有提高我的身价,反而对我是种牺牲。我是出于一种正义感来干的。如果你也是一个有正义感、有才气的人,你应该收拾起行李马上来到我们这里。假如你有决心脱离庸俗的、窒息人的环境,这可是唯一的机会了!来这里之后,你会感到耳目一新,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头。比起这种崇高的荣誉感来,你那小小的词典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一贯认为,平庸的环境可能使人产生杀人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又是极其无力的,不知你有没有同感。”

那个女人的话使我十分震惊,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来覆去地读这封信,在心中揣测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个演讲团,为什么他们这么有市场,观众对他们如此着迷。

我的朋友又迫不及待地写了好几封信,每封信都是大吹特吹,说他们已经红得发紫,飞黄腾达了。从那些杂乱的笔迹看起来,根本不是我的朋友在给我写信,而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会议记录。可以想象他的家里每天都是高朋满座,开不完的讨论会。看完信,我激动不已地在家里踱来踱去,一夜没睡。后来我就收拾起行李,以父母生病的借口向出版社告了假,搭上了北去的火车。

虽然朋友在信中信誓旦旦地宣称,演讲团的全体成员将在站台上恭候我的光临,但当我伫立在北风凛冽的站台上时,明白自己又一次上当了。我掏出朋友的新地址,叫了一辆很旧的出租车。车子又一次在小巷里七弯八拐的,最后停在一张破旧的大门旁,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又到了上次的老地方。我的脑子给搅得稀乱,我怀疑自己错将上次的地址给了司机,不料司机冷笑一声说道:“没错,这个地址就是那个地址,这条街有两种不同的街名,实质上一样。又因为这里很少有人来住,所以谁也不来过问地名混乱的事。乱就让它乱去,有人还乱中谋利呢!”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瞟我一眼,弄得我脸上发烧,慌张中多给了他两块车钱。“你要小心自己。”他伸出头来说了一句,然后发动了车子。看着远去的车子,我惴惴地想:“他也在乱中谋利。”这样心里就平静了好多。

还是那间破屋子,一进门就看见他给我的没写完的信堆在过道的窗台上,信的旁边横七竖八地摆了好多笔,大概是来一个人就在信上画几笔。黑糊糊的房间里坐了三个人,他们是我的朋友,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他们正在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完全不介意我的到来。终于他们喝完了,我的朋友站起来,沉着脸,问我:“你是抱着赚钱和出名的打算来的吧?对不起,我们不能这样轻易地接收你。这不是太戏剧性了吗?一个普通的熟人跑来,我们让他和我们平起平坐,大家一起出风头。不,你必须要通过一系列的考验,才有资格参加,别以为你上了两次台就算正式成员了,还差得远呢!我们这里可不喜欢平均主义。”

另外的两位都皱着眉头,很不欢迎我的样子。

“你们写信请我来的。”我忍着一肚子气说道。

“写信?”朋友哼了一声,“写信又怎么样?谁会没有一点点嗜好?我的嗜好正好是写信,你也有你的嗜好的。一个人,总该有自知之明!”

朋友的妻子和教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了,最后他们霍地站起来向外走去。朋友也跟着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暂且在家反省一下自己的急躁情绪,过几天我们会叫你一道去作报告的。”

一连几天,我像个流浪汉一样在街上闲荡,他们根本不过问我干些什么,他们忙得很。每天晚上,这三个人聚在一盏肮脏的灯下热烈地讨论,讨论完了就数白天所赚的钱,各人眼里都射出贪婪的光。这时总有一些人从外面鱼贯而入,手里拿着小本子,将他们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一些怪话记在本子上,记完后便一个接一个地溜走,大约是出去传播信息去了。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个或两个神情不安的人站在过道里的那张桌子边,在我的朋友写了一个开头的那封信上乱画,东一句,西一句,原来我的朋友每天写信,原来他给我的信就是这样写成的。我不禁哑然失笑,从心里感到这位朋友的深不可测。那些人可不这样想,他们胸有成竹,随便挥笔在朋友的句子上乱涂乱改,还故意多写出几个惊叹号与破折号来,那种庸人嘴脸真把我气坏了。而我的朋友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他一心想的是钱,还有鬼知道的什么事。他数完钱就左右环顾,像在思忖将那一大叠票子放在什么地方为好似的。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朋友没起床。当我从隔壁房里推开门进到他房里时,发现教授和朋友的妻子已经走了,朋友说他今天不想去,因为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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