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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明已经39岁了,可是他还丝毫不感到自己老。他没有技术,从青年时代起他就在设计院的招待所做清洁工,这里的每个人都认得他。他有时有点忧郁,但整体来说,很少有人如他这般乐观自信。启明一直都没结婚,住在招待所传达室后面的一间小小的平房里头,那么简陋的平房,就好像院领导随便将他塞在里头一般。启明却对自己的家相当满意,他认为物质生活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等于零。比如说吧,家里没有女人,可他的心中始终涨满了色情的想象。他认为自己一直就是有爱人的,只不过没住在一起而已。正因为有爱人,他的心态才这么年轻嘛。谁会像他这样来爱呢?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做给心目中的美女看的。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维族美女是多年前了。他仍然认得出她,当然!当年的苗条姑娘已长成了体态很宽的胖大嫂,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启明对她的渴望更为炽烈了。当时,胖大嫂也觉察到了有人在盯她,所以她放下挎包就和同来的大嫂们在林荫道上跳起舞来。启明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他都要发疯了一样,可惜他不会跳舞,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他听见他的偶像的同伴在说他听得懂的话:“这个男人长得真可怕,像野人。”偶像大笑起来,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双手挥动着。启明回到家里后,整整一天激动得不能自已,什么事都干不成。好几年都过去了,只要回想起那次晤面,他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那画面一点都没退色,他甚至想象自己紧紧搂着美女旋转呢。那不是维族舞,是他自己发明的舞。有时候,听到别人称他为老大爷,他就不服气地想,他老了吗?他才不老呢!他的生活才刚开始呢。难道因为自己没有技术就要被称为老大爷吗?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有活力!哈,他又要做风浴了,破脸盆里装一盆水,迎着山里吹过来的风擦脸,擦完脸又擦上半身。招待所真好,在这个安静的地方,谁也不来对他的这项活动大惊小怪。当凉风一次次将身上的水迹吹干时,启明就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他的家庭是一个很大的家庭,兄弟姐妹共有8个,他们住在南方的海边,靠打鱼为生。那时他才13岁,就已经同父亲一块出过好几次海了,他喜爱那种自由的生活。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将他送走。他记得那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坐在他们那一贫如洗的小屋里,爹爹说那人是启明的“福星”,然后命令启明同那人走。哥哥妹妹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目送他离开,而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随那人来到了北方这个小城,只因为爹爹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那时这里真荒凉啊,所谓城市,只不过是荒地里稀稀落落的一些简易房罢了,路也没有,公共设施也没有,有一点点电,但时常停,总要点煤油灯。然而对于启明来说,这算不了什么问题,因为他家里比这还穷呢。开始那几年是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度过的。当领导问他有什么特长时,他只能说自己做过渔夫。可是此地并没有渔业,于是他做过建筑小工、修路辅工,挖过河沙,当过运煤工,烧过锅炉等等。直到有一天,设计院的女院长看中了他,把他要去做了一名招待所的清洁工,他的生活才安定下来。那年他22岁。他也不知道女院长是看中了他什么,只觉得那妇人目光灼灼,很有气魄。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做了清洁工之后,他才渐渐地懂得了小石城,也悟到了爹爹的苦心。

就是那次在外地来参观设计院的客人当中,启明见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维族美女。女孩来的时候并没有穿民族服装,不知为什么她穿了一套灰不溜秋的制服,然而那身丑陋的灰皮依然挡不住她光芒四射的美丽。启明死死地盯着她,紧随其身后。女孩也很调皮,居然撇开同行的人,带领他躲到了假山背后。他俩坐在假山的一块圆石上,看着小鸟在草地上跳来跳去,看着胡杨的树叶在阳光里跳舞。多么美啊,简直像仙境。可是这位绝世美女不会说他的语言,他只能对她眉目传情,将她纤秀的手儿握在自己手中反复摩挲。终于,参观团要回去了,他们的车就停在门外。当人们经过假山时,女孩像小鹿一样跳出来,加入到队伍中去了。这就是启明那短暂的邂逅,这邂逅决定了他的一生。后来他又在市场见过一次她,那次她是同父亲一块来的。显然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他跟踪她,一直跟到很远很远的她家中,在大山那边。他没敢进去,因为门口有好几条大狗。再后来呢,就是多年前的那次见面了。他们在一起,但她已经嫁人了。后来又有过好几次见面,都是当着她的家人,单独相处很少。但是启明并不气馁,这位女性能让他热血沸腾,他还需要什么呢?在那间简陋平房的窄床上,他夜不能寐,度过了多少冥想的时光!他喜欢那种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的人,一个注定要在孤独的冥想中度过一生的男人。爹爹多么有远见啊!

启明一边做风浴一边想念他的家人时,并没有丝毫的伤感。那是一种神往,贫困的家在这种神往中变得美丽了。他记得他走的时候三个妹妹是那么留恋他,她们眼里都噙着泪花——父亲不准她们哭。她们那粗糙的手被冷水冻得红通通的,家族遗传的扁鼻子使她们显得特别纯朴。当时启明马上扭过头去,因为他自己也要哭了。后来他还同母亲的墓告了别,他将自己那少年的脸贴在那块石头上,一下子就感到了母亲的体温。那个破渔村,那三间难看的土砖房,里面有过多少人间温暖啊。他坐在家门口就可以看见海鸥。的确,每次看海鸥时,心里就隐隐约约地产生出远走高飞的念头。爹爹是怎么知道他的念头的呢?尽管对遥远的家乡感到神往,他却并没有要回去看一看的计划。一方面是他酷爱这种远距离的美感,生怕因为冒失举动破坏了自己的这种精神享受。另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原因就是,他当初离家是遵从父亲的意志,而不是自己独自做出的决定。在路上,他心中悲愤,一遍又一遍地发过誓:永不返回。二十多年过去了,启明反省自己当年的事,开始质疑自己的看法。那真的仅仅是父亲的意志吗?如今,他多么喜欢这里的一切,对自己的生活自足又自满。是他那次唯一的迁徙给他带来了这一切!试想,如果他的父亲不是那么敏锐,不将自己委托给那名干部(当然是父亲长久的谋划!),他现在的生活还会是这个样吗?

新来的年轻夫妻对此地充满了困惑,尤其是那男的。这一点启明看在眼里,因为从前他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谁不会为小石城风俗的奇怪而困惑呢?那时,困惑和难受里头又有欣慰,直到使自己转变的那件事到来,就把这里当成家了。启明的“那件事”就是他的维族美女的出现。在那之前,当他在工地做小工的时候,他时常困惑得班也不愿上了,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河边看红柳呢。工头是个和气的半老头,他蹲下来,拍拍启明的背,说:“你回不去了啊,孩子。”他让启明抬头看天,启明看了,没看到什么,不过是一只苍鹰,天那么高,天的颜色一点都不温柔,完全不像海边的天。工头又让他再看一次,看清楚,于是他再次抬头。他忽然明白了使他困惑的事,站起来,默默地跟随工头返回工地。多么奇妙的感受啊,工头真了不起。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注意过这个老头。他倒是看到过他的家属,那是三个衣裳褴褛的孩子,但那些孩子的目光全都镇静而明亮。他们都同他一样在工地上做小工,他们一点都不困惑,大概因为是本地人吧。经历了这种种的事之后,启明看到胡闪夫妻被疯汉扔在乱岗的一幕,就觉得特别能理解他们的慌乱了。过了没几天,他就感到年思已经有了一些本地人的风度了,他也觉得胡闪正在进入角色,虽然他自己还不理解他所成为的角色。胡闪有点急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平静的边疆的风物会让这位青年男子变得沉着起来的。启明之所以会去注意这对夫妻,是因为他们令他回忆起刚刚来到边疆的自己。

那一天他做完了工作后坐在假山的圆石上休息。朦胧中感觉到有一头羊在向他挨近,羊的脖子上还系了一块红布呢。那可是只温驯的羊,闻闻他的手,就在他的身旁蹲下了。当时启明正在渔村同童年的伙伴打架,对方将他摔倒在地,一只脚踏在他胸口,从上面看着他。羊在他身边一蹲下,对手就不见了。他努力睁开眼,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年思。他立刻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嘿,打了一个盹。”年思表情怪怪的,像在同某个看不见的人讨论问题一样,说:“嗯,我感到这里啊,很多事情分不清,全夹杂在一块。怎么说呢,这里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你看那只鹰,飞飞停停的……所有的事都悬而未决啊。”启明心里暗想,这位新来的小女人,已经成为小石城的一员了。世事的变化多么迅速啊。听说他们是从烟城来的,被烟裹着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啊?年思还是坐在石头上,她那白白嫩嫩的脸在这些天里被这里的风吹红了。她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所以启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同她说话。多少年了,除了他的偶像,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女子呢。他有点紧张。女人一边沉思一边从身边揪了一些野草,她灵巧地将野草编成一个环,戴在头上。启明的心悸动了一下,有股怀旧的情绪升起,可他一时又想不起对应的画面。于是他竭力去设想烟城的风景。那会不会类似于渔村有雾的早晨呢?那种时候,人们常常面对面地撞在了一起。

“年老师,习惯这里吗?”他有点迟疑地问道。

“启师傅,您刚来的时候,见到过雪豹下山吗?我听人说共有一百多只,在城里走来走去。”

启明不敢同姑娘那异常明亮的眼睛对视,他暗想,烟城里怎么会生长出这样的眼睛来呢?他想走开,可又想听这个女子说话。

“我没有。可是谈论是很多的,有一阵,人人都在谈雪豹下山的事。”

“那么这就是一个传说。”年思肯定地说。

“是传说。”他附和道。

年思说出“传说”这两个字时,脸上显出专注的表情。启明一下子感到这个表情很熟悉。他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呢?他心情惶惑地偷看她。可是她站起来了,有点失望地取下头顶的草环,说道:

“刚才我看见您在睡梦中很幸福的样子,我就以为您见过雪豹下山呢。您瞧,我是个喜欢瞎推论的人。”

她走了好一会,启明才想出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那种表情。是在镜子里头啊,所以他才这么熟悉嘛。他大吃一惊。

有好长时间启明没有同那对年轻夫妻联系,但他始终关注着他们的活动。那是种本能的关注,为了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他看见这两个人总在游来游去的,据说是院长没有给他们布置工作。启明在心里暗笑,会有什么工作布置给他们?就让他们去等吧。他还听说,这两夫妇都是工程师。可是这个城市已经建好了,根本用不着搞建筑设计的工程师了。这个设计院也只是个空架子。他自己目睹了小石城的建造过程,而年思他们,却是在建造早就完毕后才来的。他同他们是两代人,怎么会有同样的眼神呢?年思这个姑娘一定不简单,可不能小瞧她。

他刚来设计院那几年,女院长总是过来问寒问暖,像母亲一样关心他,还时常坐在他的小平房的黑暗中同他聊起关于雪山的一些见闻。有的时候竟一上班就来敲他的门,同他一直聊到吃中饭的时候,什么工作也没做。她还安慰他说:“没关系的,我是院长。”启明对院长的举动吃惊得不得了,又很兴奋,从心里将她看作自己的引路人。可是后来,院长就不来找他了,也不再关心他的生活,好像根本感觉不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了。所以过了好多年后,启明还住在那间临时搭建的工棚式简易房里头,而他的同事们,早就搬到舒适的宿舍楼里去了。是他被人忘记了吗?起先启明还觉得委屈,可是越在小平房里住得久,就越觉出这种住处的好处来。一是这种房子同脚下的土地亲近,这一点对他很重要。每天夜里,他都感觉自己是沉睡在地母那深深的怀抱里,这让他休息得很好,第二天醒来总是精神抖擞。二是这种房子像个公共场所,看上去没有任何秘密,他连门都可以不锁,谁都可以进来。可实际上呢,又给人捉摸不透的感觉。比如面前这堵墙,看上去是砖墙,过了中午,它却又变成土墙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又复原成砖墙。刚来两天他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将心中的疑惑告诉院长,院长就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干,小伙子,前程无量。”还有简易水泥瓦的屋顶,一会儿千疮百孔,房里照得亮堂堂,一会儿呢,那些孔又不见了,房里黑洞洞。当然绝大部分时候是黑洞洞的,尤其有客人在的时候。年思还来过一次呢,年思的眼睛真厉害,在昏暗里游来游去,什么都看得清。她说话时凑近启明,启明便隐隐地感到了某种沉睡的冲动在体内苏醒。那种时刻,就连维族姑娘的形象都隐退了。他对她身上散发的热力万分惊异!启明觉得,她一进来就同这间房子融为一体了,真是奇迹。从前,这小俩口住在遥远的烟城里,他们是如何样过日子的呢?那里有海吗?

年思生女儿的那一天,启明正在招待所前门那里搭葡萄架。他轻轻地对自己嘟哝道:“她在这里扎根了。”接着他又看见胡闪行色匆匆地赶往医院,他旁边走着院长。天一会儿就刮冷风了,启明收了工具回到屋里,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坐下来想这件事。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站在小河里捞鱼,小俩口迷了路的事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启明在心里将他们的女儿(他坚信生的是女儿)称作“边疆的女儿”。他想,等这个继承了母亲的热力的小姑娘长大起来,他要同她讲一讲海的事情。就在昨天他得到信息他爹爹死了。来报信的那个人是一位黄脸汉子,他儿时的玩伴。他别别扭扭地站在他房里,不谈爹爹的情况,专门谈他自己的关节炎。好像他走了几千里来小石城就是专为找启明谈这个来的。他还说他这一来就不回去了,因为他们的渔村已经不存在了,他要赖在设计院。

“我就不怕他们不收留我!哼。”他突然底气很足地嚷道,眼里射出凶光。

启明觉得这个人很好笑,他是不是有点错乱了呢?他对他带来的信息不那么相信了,有可能他是在乱说。

“你说说爹爹临终的情况啊。”他催促他道。

“嗯。他是怪病,睡着了就不醒来了。他睡着以前给了我这个。”

他从衣袋里摸出那只旧怀表,交给启明。那是爹爹不离身的东西。启明拿怀表的手有点颤抖。他对老乡说,不要着急,会有地方收留他的,这小石城,谁都可以来投奔的,尤其像他这种无家可归的人。

“是真的无家可归了。发生了海啸,你没看报纸吗?”

启明记起,他的确是好多年不看报纸了。小石城有种专横的氛围,生活在此地的人都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氛围里头,外界的事一律不管。比如他自己,就连自己的家人都很少去想念了。

“我是爬货车来的。他们把我赶下去,我又爬上去。赶下去,爬上去,反反复复。”

“你怎么知道哪一辆是开往小石城的呢?”

“你是指那些煤车?我一看就知道!”

这个名叫海仔的汉子背着手站在屋当中,眼珠死盯着自己对面的墙。启明忐忑不安地想,他会发现他屋里的墙壁的秘密吗?但是汉子又笑起来,垂下目光去看地下了。他昏头昏脑坐了那么多天的煤车来到这里,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累啊?并且他身上也不脏嘛。启明问海仔要不要在他床上休息,海仔连声拒绝,说自己精神好得很,此刻一心想的就是马上找个工作,最好今天天黑之前就解决,就住进自己的宿舍。他的行李都寄在火车站,搬过来就是。启明灵机一动,对他说,要不他去食堂做杂役吧,那里头好几个人都是死皮赖脸赖在厨房里,先干起工作来再说。反正宿舍里多的是空置房,搬进去住就是。到了月底,院长就会给他开工资,据说院长不管这类琐事,有多少人就开多少人的工资。海仔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说:“我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启明听了很吃惊。海仔又补充说:“我昨天就来了,在这里转了一大圈,观察地形呢。”启明更吃惊了,这个人,自己儿时的玩伴,怎么说起话来就像小石城的人一样呢?他已经完全失去渔村人的纯朴了。这转变是刚刚发生的,还是早就发生了呢?他还没想清楚这些事海仔就举起手来向他告别了,他的步子显得很轻快,很有定准。这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启明记得,海仔的爹是个粗人,一个真正的渔夫,同海和鱼群打成一片的那种人,连字都不认得。启明以前还有点看不起他一家呢,因为启明的爹先前是文化人,是落难后来到渔村的。现在一到小石城,这些差别全都消失了,海仔这样的粗人反而比他显得有心计,并且具有那种真正豁达的气派。想到这里,他有点迷惑地走出房间。外面很静,招待所里只有两个客人坐在沙棘树下,他们在那里下象棋。启明看了好久也没看见他们走一步,他们就只是在那里发呆,眼睛看着空中。启明心里有点好奇,就踱到那边去看看。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却原来他们摆着象棋只是做做样子的。两人的手都放在桌子上,那手骨骼粗大,饱经风霜。他们看见启明过来了,就向他打招呼,他们的态度很谦卑。

“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呢,我们是特殊的客人。”老太婆说话时嘴一瘪一瘪的,显得很费力。“院长邀我们来的。”

“我们欢迎客人,我们欢迎。”启明说。

老头用手杖敲着地面,大声说:

“别听她乱说。什么院长邀请,我们只不过是看了报上的一则小广告就来了。那广告上写着你们女院长的大名,说她邀请所有的人来这里旅游!我们在周围走了一走,这里真荒凉啊。”

他站起来了,显得有点激动,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后突然转过身拿起硕大的象棋子,“砰”地一声放下,说:“将!”

老太婆皱巴巴的脸上显出微笑,显然也很激动,但尽量抑制着,也移动了一颗棋子。她动作那么出其不意,启明没看清她动的是哪颗棋子。然后她也站起来了,她凑近启明问道:

“所有的客人来这里住都免费吗?”

启明吓了一跳,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他说他不清楚,这类事不归他管。老头也凑拢来了,耳语似地对启明说:

“你们这里有个园丁是我们家乡人,从前啊,他专门在园子里养罂粟花,后来还被判过刑呢。我昨天看到这人了,这些年他可没怎么老。为什么这地方的人都这么年轻?啊?你看,他过来了!”

可是启明只看到风吹得小树在摇摆。他感到这两个人令他烦躁难耐,就向他们告别走开去。有好些年了,启明注意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凡来小石城的人身上都呈现某种特点,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这里的人一样。有的人,开始不完全像,过了几天之后就用这里的人的口气说话了。他也有内心脆弱的时候,那种时候,他也想用少年时代的那种语言向一个家乡人倾诉一点感情,比如他刚看见海仔时就有这个念头。可是这个海仔,除了他的名字以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令他想起家乡了。说实话,他比他自己更像小石城的人呢,怎么回事?也许人只要离开家,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当年他也体会过这一点。他跟随那个干部搭汽车,坐火车,折腾了几轮之后,心就渐渐地硬了。启明最佩服的人是院长。那是种说不上理由来的佩服,虽然她将他安排在这个工棚似的房子里头之后就再也不管他了,启明还是对她心怀感激。每一天,他都感到有种看不见的关怀从院长那里传达过来。所以每当这个空头设计院又增加了人员,他就在心底赞叹院长的博大胸怀。她还亲自同胡闪去医院看望年思和新生儿!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

两位老人已经走了,但是象棋却扔在石桌上,也许他们等会儿还要来下的。年思生女儿的喜讯让这地方充满了活力,风不断地吹啊吹,都是雪山那边刮过来的,多么凉爽,多么惬意!他的宝贝偶像此刻在干什么呢?在收葡萄吗?启明将怀表拿出来听,嗨,那表走得那么有力,简直像在示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这只表就是他爹爹吧,现在爹爹终于同他在一起了。

海仔一连好多天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去食堂帮工,启明惦记着他。他想,也许这家伙去了城建维修队,那地方最好混,谁都可以去。

然而有一天,胡闪从医院回来却专门来问他这个事了。胡闪说,他坐在病房里休息一下,海仔就来了,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启明的老乡,到小石城来才几天,在医院干活。胡闪问他干什么工作,他回答说:“在太平间帮忙。”他还主动告诉胡闪说,此地的死人同内地的沿海的死人大不一样,一点都不僵硬,很好搬运,他比较喜欢这个工作,因为工资也高。海仔说着话院长就来了,海仔一见她就像见了鬼似的,赶紧溜掉了。难道他原来就认识院长?于是胡闪就问院长是否认识这个人,院长冷笑了一声,说:“当然认识。”她陷入回忆之中,告诉胡闪,几年前她在内地出了车祸,被送进一家医院,诊断为死亡。可是在太平间呆了一天之后她又活过来了。她被移进普通病房。有一位年轻人天天来她床前陪她聊一会儿天。聊着聊着,院长就感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她始终想不起那是哪里。年轻人说自己是流浪人,四海为家,现在的工作是在医院帮工。一直到了院长出院那天,他才亮出底牌,说自己在太平间同她聊过一夜,差点冻坏了呢。院长突然对这位青年非常厌恶,而他,也就知趣地离开了。出院后好久,院长都摆脱不了消沉。后来才逐渐在日常工作中解脱。

“院长最近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呢。”胡闪感动地说。

启明被这个故事震惊了。他沉思了一会儿,问胡闪:

“院长透露了她在太平间同海仔聊过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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