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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闪和妻子从小石城的汽车站走出来,站在那条长长的水泥马路旁边。他俩一齐做了一个深呼吸,感到自己置身于水晶宫一般的画面中了。略带寒意的空气是如此的清新,高而悠远的钢蓝色天空下,马路显得十分宽广,人行道铺着好看的彩石,榆树和沙棘相间,遮出悠静的林荫道。路当中有几辆人力板车在慢慢行走,车夫们都低头看着地下。那些朴素的平房都离马路较远,房前房后都有一丛丛绿树。胡闪和妻子有点吃惊地站在树下,行李就放在他们脚边。这个边疆小城超出了他们的预想,简直给他们一种世外桃源的印象。一会儿单位的车就来了,也是一辆人力车,不过是用脚踏的三轮车,车夫是个黑胡子大汉。他帮他们将笨重的行李在前部码好,请他俩坐在后面。然后他就慢慢地蹬起来了。他蹬得并不吃力,这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不爱说话。胡闪和妻子感到要是他们说话,就是对车夫不礼貌,所以他们也三缄其口,默默地欣赏着美丽的小城的风貌。似乎是,这个小石城只有一条马路,因为他们始终没看到路边有岔道,当他们的车走完这条笔直的马路时,就上了一条柏油小道。小道的一边是小河,另一边是胡杨树。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鸟儿在树上叫。拐了几个弯之后,河和胡杨都消失了,眼前是乱石成堆的一个小山岗。那汉子从驾座上下来,说要小便去,就不见了。

夫妇俩在那荒凉的岗子上等了又等,后来才觉察出被人骗了。他们没有蹬车的技术,可是弃车走掉呢,又搬不动那些行李。年思蹲在地上,开始叹气了。胡闪暗想,她总是这样,一有事就叹气。他匆匆地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大马路有四五里地,路不好走,又快到傍晚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走,不考虑这些行李了。必须找到接收他们的单位。他是不敢同妻子在边疆的野外过夜的,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他们商量了一下就拉着手走了起来。

那条路还真不好走,布满了凸出地面的石头,有几次他们都差点绊倒了。年思是近视眼,走夜路特别困难,只能死死拖住胡闪的手臂,由他带着往前迈步。看来不止四五里,可能竟有十里路呢。当两人终于返回到大马路时,都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空空的马路奢侈地亮着华灯,他俩靠电杆站在那里等人出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才有人来了,是淌着河水上来的,身上湿漉漉的。胡闪上前向他打听,他就反问道: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我?我一直在河里看你们呢!领导派我来的,我怕弄错就没叫你们。全院的人都在找你们。”

“可是我们的行李被扔在荒地里了。”

“不要紧,早就有人捡到了。你们是遇上了疯子吧?他和你们开玩笑的呢,这是我们这地方的风气。跟我走,小石城欢迎你们!”

他俩同时抬头看见了青色的天空里那一行大雁,两人都要掉眼泪了。

夜晚特别凉爽,所以走了这么远也不觉得热。这条路上除了他们就没别人走,多么寂静的小城啊。

那天夜里,浑身湿透的中年人将他俩带到了建筑设计院的招待所。一进房间他们就看见了自己的行李。睡在招待所的床上,年思久久不能入梦,她对前途似乎感到恐惧,隔一会儿又在黑暗中嘀咕一句:“我没想到啊。”胡闪觉得妻子在埋怨他,可是他自己心中却很激动,甚至很……光明。他是个喜欢挑战的人。他听到隔壁房里有人在放水,可能是在洗澡,他一直听下去,那水声竟不停了。他想起城外的那条小河,还有站在河里的男人。那人是在捕鱼吗?可是他并没有提着一桶鱼上来啊。也许还有很多其他人在那条河里,他和年思只顾赶路,就没有看见。这么说,他俩的一举一动都在小城人的眼里啊。当时在那个荒凉的山岗上,他俩深深地感到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呢。胡闪回忆起火车上那些日日夜夜时,便觉得年思的内心发生了剧变。因为在车上的时候,她是那么地憧憬着小城的生活,信誓旦旦地反复表白,永远也不再回到他们的家乡大城市了。快到目的地时,她还变得神经质起来,指着窗外的一个又一个的安静的小城问他:“是不是这个样子?是不是这个形式……你说说看?有不有可能正好是这种?啊?”胡闪答不出,感到很惶惑。他知道妻子的思路总是那么独特。可是此刻,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没想到?胡闪感到情形应该相反——她什么都想到了。当初他俩看到报纸上的一则小广告,就决心抛弃那座大烟城里的一切,向着一个陌生之地出发了。可以这样行动的人,难道不是将一切都想得十分透彻的人吗?年思到底是怎么啦?这一点小小的挫折竟会令她一蹶不振?不,不,她的嘀咕一定另有含义的。那是什么含义呢?胡闪想道,他一到这个小城,以往生活中被埋得很深的那些东西就钻上来了,徐徐地在他眼前展开。他看不清。就比如下午那汉子用三轮车蹬着他们慢慢出城时,他心里涌出过一股熟悉的情绪,那股情绪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产生过,但肯定同他身上某些前世的东西有关,他有这类经验。这使他怀疑,他们从烟城出走并不是因为看了报纸上的一则广告,也许是经过长久预谋的行动。此后那汉子对他们的抛弃更使他加深了怀疑。窗外的狂风乍起,像要揭走屋顶一样,房里一下子就冷起来了。年思偎在他怀里,他俩将薄薄的被子卷紧。他们听到有人在走廊里高声叫喊,然后是匆匆的脚步声,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又关上,似乎都在往外跑。而外面,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后来竟有人吹哨子,像兵营里一样。他俩不敢开灯,也不愿起来看,因为白天累坏了。年思喃喃地说:“真是个喧闹的夜晚啊。”他们决心不顾一切地睡觉,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胡闪一大早就醒了。他到水房里洗漱之后就来到已经风平浪静的大院里。招待所的院子很大,有好几亩地,里头栽着一些灌木,但连一棵古树都没有,只有一些新栽的年轻的冷杉。胡闪想道,要是有古树的话,说不定被昨夜的狂风刮倒了呢。太阳就要出来了,他又闻到了空气中的那种特有的清新,昨天这种清新曾使得他和妻子几乎掉泪呢。招待所处的位置很高,放眼望去,居然就看到了雪山。他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根本就没有雾遮挡,它就那样漠然地立在那里。胡闪轻轻地叹道,啊,雪山居然是这个样子!它并不是全身披雪,只是顶上是白的,大概因为太高的缘故,听说海拔有四千米呢。昨夜送他们来的那位中年人不知为什么站在院子里洗脸,他将脸盆放在一个石礅上,用毛巾在脸上擦了又擦,擦得脸上红通通的。他迎他走过去。

“洗脸是一种运动。”中年人说。

“对啊对啊,你们真幸福。”

胡闪说过这句话之后吃了一惊,他想,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您说得对啊,我在沐浴雪山吹来的凉风呢。我每天早上都要站在这里做风浴,倾听山里头的那些鸟啊,雪豹啊,黑熊啊它们发出的叫声。”

“离这么远,您还听得到!”胡闪大吃一惊。

“边疆人的耳朵嘛。”他哈哈笑起来,“所以说,您和您夫人在小石城是丢不了的。您说说看,怎么丢得了?啊?”

胡闪虽然感到他话里头的善意,可还是被他笑得很不舒服。而且这个人说话时手里的毛巾一刻也没停,就那么擦呀擦的,将脸颊擦得像一只发亮的红苹果。在平时,胡闪最讨厌生着这种脸的人了。他于是告辞回房里去,中年人冲着他的背后大喊:“可不要将眼前的幸福抛之脑后啊!老胡,您可要三思啊!”

他们房里来了个银发的老妇人,正在同年思嘀咕什么。年思冲他一笑,说老妇人就是院长。胡闪连忙同院长寒暄。院长很平易近人,近距离看上去,胡闪觉得她并不老,她微笑着对胡闪说:

“不要理外面那个人,他脑子有点毛病,是因为失恋。他是这里的清洁工。”

院长的话又让胡闪吃惊了,他感到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有种倒错的倾向。倒是年思,一副见怪不怪的镇定的样子,似乎同女院长十分投合。

“我考虑到你们刚来,现在首要的事是安下心来,所以呢,我暂时不给你俩安排工作。你们的住房已经安排好了,这段时间,你们爱上哪里就上哪里吧,到处转一转,看一看,体验一下小石城的地理位置。”

她走了之后胡闪琢磨了老半天。“地理位置”是什么意思?是暗示雪山还是暗示边疆呢?还要“体验”!年思看着他直笑,说:“你把院长想得太复杂了,其实啊,她是个老妈妈!”胡闪听她这么一说就更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年思一下子就融入到这个环境里头去了呢?女人的变化令人意想不到啊。她居然说这个古怪的院长是个老妈妈。照这样推理,昨天那个用三轮车拉他俩的疯子也是个好兄弟了?当时他俩站在乱岗上,她是多么的气急败坏啊。他还以为她后悔不该来这里呢。不过才过了一夜,她的态度就变成这样了。

他们被领到一栋三层楼房的顶层。房间很大,是阁楼房,屋顶是斜的,有巨大的玻璃天窗,睡在那张大床上就像进入了太空一样。年思狂喜,立刻就躺在床的正中间不愿动了。胡闪一个人将行李拿出来一一摆放。他们一共有两间房,前面那间做客厅,后面那间是卧室。胡闪来来回回地搬东西时,听到屋顶上“哒、哒、哒……”响个不停,像有人在用木棒叩击似的,而且那声音不是从一个地方发出的,似乎在不断地移动。“年思,你听!”“听什么啊,我可是一路听过来的!”“会是鸟儿吗?”“我看是风。”“风怎么会弄出这种响声,像木棒在打。”“这里的风恐怕就是这样的。”胡闪说不过她,只好闷头继续清行李。过了一会儿,那叩击声在天窗上响起来了。胡闪站到床上仔细观察,的确没发现有棍子在玻璃上敲。他想,年思的思维方式转变得多么快啊,她就仿佛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居民!瞧,她竟然幸福地睡着了,还打鼾呢。有人到门口来了,胡闪连忙跳下床来,那人也不敲门就进来了,是失恋的清洁工,他脸上仍是红通通的。不等邀请,他就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需要同人谈谈。”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说。

“我正忙,您不介意吧?”

“哪里哪里,您忙好啦,忙吧,我只是要借您的一只耳朵。夫人睡了?好!我是来说我的个人问题的。我在设计院有一份正式工作,可是我却没有成过家。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心性太高了。我的爱人是个维族美女,她同家人住在山里。多少年过去了?我记不清了,这种事,谁还去记时间啊。我同她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市场,那时的市场还只是个小小的集市,她同她父亲一块来的。嗯,我知道,这种事,您是不会相信的,没人会相信,除了我自己。胡老师,您在笑我吧?我看见您的胸口在抖动。没关系,我习惯了,我的故事,一说出来别人就要笑。”

清洁工说完这一通话之后,就看着面前的墙壁发呆了。胡闪想,这个人心中珍藏着那种事,所以他生活得那么积极。

“我的名字是启明,您以后叫我老启吧。”他突然又打破沉默。

“我正要问您,这里的风刮在屋顶上怎么像有人在用木棒敲击呢?”

“啊,问得好,边疆的事物就是这样——无形胜有形。我必须工作去了。”

他一起身就出去了。

年思在床上翻了个身,大声喊了一句:“我看到了!”胡闪看到她正用手指着天窗呢。她的目光直直的,她醒了没有呢?胡闪在心里暗自感叹:她多么像睡在太空里头啊。以前在内地时,他们的卧室是封闭的,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烟尘也挡住了光线。那时他常开玩笑地将那些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称之为“铁幕”。

胡闪继续清东西,他的手一抖,镜框就掉在地上打碎了。那里面是他和年思的结婚照,现在他俩都成了花脸。那边房里响起年思询问的声音。

“是谁来了啊?”

“没有人来,你睡吧。”

“可是我听到了,是一男一女。”

胡闪藏起镜框,一回头,果然看见一男一女站在房里。看来这里的人都习惯不敲门就进屋。他尴尬地微笑了一下说:“你们好。”那两个人也微笑,说:“您好。”他们自我介绍说是邻居。还说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就叫他们,他们的房子在东头,同他隔着三个门。“这三套房空着,可不要随便去推门。”男的补充说。胡闪问:“为什么呢?”男的皱着眉想了一想才回答说:“没什么,这是我们这里的习惯。可能是怕乱风将门吹坏了吧。”胡闪发现这两人的胸口上都戴着一朵白花。男的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就解释道,他们的爱犬得了重病,活不了多久了。胡闪说:“可是它还没死啊。”女的回答说:“可是它总要死的啊,不是明天就是下个月。”他俩似乎对胡闪这种态度很不满,一齐瞪了他一眼就沉默了。

年思已经穿戴整齐出来了,脖子上挂着那个玉石蟾蜍坠子的项链。她请那两人就坐。那一男一女忸怩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坐,告辞了。这时胡闪已经将他们的行李整理摆放得差不多了。可是年思仿佛对这些事完全没感觉,她抱着头在房里走来走去,抱怨头疼。胡闪问她刚才睡觉时看见了什么,她说是一只鹤,从南边飞来的,她从天窗看见它在上面盘旋。“鹤是长寿鸟。”她说。

“我最讨厌虚张声势了。”她突然激昂起来,“戴什么白花呢?生怕别人不知道!没有谁想去死的,对吗?”

“是啊,我也不喜欢这两个人。”胡闪附和道。

胡闪总是很佩服妻子的敏锐。他觉得,哪怕她在梦里头也能感觉某些事情的实质。来的前一天,他们睡在被烟雾缭绕的半空的房间里时,她就说听到窗外有只大鸟飞过。那是不是这只鹤?她对长寿的动物有种偏爱,房里还养着一只小乌龟。但是鹤究竟是不是真的长寿啊?

“我想到周围转一转,我们一块下去吧。”她提议。

楼梯口在东头,当他们走到那里时,胡闪朝那张紧闭的房门狠狠地盯了几眼。他瞟见妻子的嘴角有一丝笑意。他们住的房子是被胡杨林包围着的,不远处就是那条小河。但也许不是同一条小河?方向感在胡闪脑子里完全错乱了。年思很镇定地在胡杨下的石板小路上行走,有时又揉一下太阳穴,看来头疼减轻了很多。令胡闪惊讶的是,外面一丝风也没有。他回想起在房里听到的那种奇怪的风,不由得抬起头扫视上面这片钢蓝色的天空。可是年思忽然弯下腰去了,接着她趴到了那块草地上,用一边耳朵贴着地。

“年思,你干什么?”

“有大队人马从雪山那边过来了。胡闪啊,这个小城要被挤破了,我们可要站稳脚跟啊。”

她说话时身躯在地上痛苦地扭动,那种有点奇怪的运动,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样,那些不知名的草被她压倒了一大片。胡闪看着地上的妻子,心里疑团越来越大——难道他们真是看了一则广告才奔赴这个地方的吗?事先她会对这个小城一无所知?如果情形相反,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他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但他的臀部刚一接触到地,就感觉到了那种跳动——不,是叩击,如同风叩击屋顶一样。他跳了起来,目瞪口呆。再看年思,她正脸朝下在窃笑呢。

“这里发生了什么啊?”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嘛,大队人马要过来了。你还不定下心来,你要赶快结束你那种悬空的状态。”

在远处,清洁工老启正站在河里。这个人看来很喜欢在河里搞活动,他也许又在观察他俩呢。也可能是院里派给他的任务。胡闪不知道院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到现在为止,他对设计院产生的印象还只是那个白发女院长。年思要他定下心来,怎样才算定下心来呢?他想去看看设计院,那个自己将要在里头工作一生的地方。他觉得它应该就在这附近。于是他朝着站在河里的老启招手。年思问他叫老启干什么,他说让他带路,去设计院看看。年思站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灰一边嘀咕:“哼,性急是吃不了热包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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