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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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果儿身量尚小，坐在条凳上，脚尖还离地半尺。她听见那妇人声音，翻身退下条凳，掌了油灯，往女人跟前走去。

韩疯子叫了声：“小姐～”她摆摆手，示意无碍。那蹄声、甲胄声还远，白月棠也饶有兴趣朝那边看去。能认出余果儿的小木剑，多少也知道些江湖异闻，估摸着也是个吃刀尖饭的角色。

灯火如豆，照出那妇人的脸庞，四五十岁。瘦削、苍白、冷厉，前额头微见散乱，盘了个堕马髻。清秀眉，有一双好看的孔雀眼，不施粉黛。想必年轻时是个美人，纵使岁月摧残，也保留了最好年华的几分风姿。

妇人只穿着普通的粗布衫，看上去身无长物。白月棠想起来，她就是和那位酒太岁一前一后进来的。

“让阿姨看看你！”那妇人挤出一丝笑来，那笑容看上去比布玉檀还生硬，布玉檀只是表情僵硬。而这妇人更像是常年困苦，并无半分快活的模样。

余果儿站在那里，只与桌子齐平，她把小剑解下来，踮起脚放在桌上：“阿姨，认得我娘？”

妇人笑的惨然，指尖触在那小剑上，又缩了回来：“江湖上叫我莫八娘，你娘如果和你提起过我，她会叫我一声八姐的……”

余果儿啊了一声，呆了半天才叫道：“你是莫瑜，莫八姨。娘是师爷的第九个弟子，她没名字，师伯们都叫她九儿……”

妇人神情似喜似悲：“不错，不错，看来她终是念惜旧情的，可惜我没能再见她一面。直到接到翟让的【豪杰令】，我才知道你娘她已经……”

白月棠心头一松，心想翟让果然还有布置，可单单她一人，加自己这几个，能抵挡那迫在眉睫的追兵么？他目光一一扫过堂内众人，清秀的和尚、柔弱的道姑，三个老朽。只有那天山剑修和丐帮长老看起来是两个强人，可他也拿不准这两个，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地方的。

莫八娘端详了一阵余果儿，幽幽叹息：“你的眉眼，不像她，想必更像你父亲吧。”

余果儿摇摇头：“我长得像姑姑……”她没往下说，也许是想起了灭门的惨事。

妇人掠了掠鬓角的丝，眼神里都是追忆：“我当年遇见你娘的时候，她也没比你大多少。她那时跟着一个杂戏班子，那顶碟儿的手艺学的真好，可还是免不了身上鞭痕累累。她那么小，胆子却大的不得了。当时胭血楼初创，被骁果骑与紫宸、太极、皇极三院围剿。我与你师爷他们走散，又受了伤，你娘她那么大一点，就敢悄悄收留我。”

她说起往事，脸孔变得柔和了一些。此时魏无牙已带着刀客们下来，静悄悄的守在门前。她没说多少，可任谁都能听出，那段回忆里一定伴随着血腥和极难得的温情。她一介孤女，是如何在如狼似虎的紫宸三院一众高手追杀下逃生的，没人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只有两个天涯孤女相依为命……

“后来你师爷寻到我，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学艺。嘿，你猜她怎么说，她问你师爷，教的是救人艺，还是杀人技……她一向是很倔的。那些年颠沛江湖，胭血楼救助伶仃孤儿，无论是凶恶淫徒，还是那官家巨富，犯在我们兄弟姊妹手底的，不管千里万里，咱们都是睚眦必报。也正因如此，江湖同道厌我，官家朝廷恨我。嘿嘿，可那又怎样，我们这样的人，寡妇、庶女、伎女，私生子、天生残疾，前半生大家身不由己，后半生，想活个恣肆妄为又怎么了？”

“娘说你们，从来不是残忍好杀之辈。”余果儿顿了顿，“你们做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莫八娘嫣然一笑，这次却十分自然，“不错，姐妹兄弟们，生来苦命，却不能再为人轻贱，随意折辱打杀。好孩儿，你说，他们是怎么害死你爹你娘的，不要漏了，都给阿姨讲了！”她说到后来，双眉倒立，满身煞气。

那蹄声兵甲声越近了，余果儿战战看了外面一眼，嘴唇哆嗦着。

“小姐，别怕，这本就是我们意料中的结果。你师伯要听，你就说给她，那些畜生是怎么害了你母亲的。”韩疯子怒沉沉的声音响彻整个客店。

“他，他们冲进来杀了好多人……母亲和他们交手，被，三个太极院的人困住，后来来了个骁果骑的将军，他，他……”余果儿磕磕巴巴，几乎说不下去，那些噩梦历历在目，像毒火煎熬。

“他一刀砍掉了主母的头，把她的尸身在府门前吊了三天。”韩疯子口沫飞溅，嘶吼里夹着疯狂的恨意，他唇角和眼角流着血，须在风雨里疯狂乱舞，“现在他们来了，我会把这些猪狗的头一颗一颗割下来，嘿嘿，小姐，你看着吧，看老头子怎么把他们全杀了……”

白月棠感觉他从来没这么失态过，他虽然叫疯子，可平日里沉默寡言，和谁都和和气气的。刀客们一开始甚至都以为他是个哑巴，只会呵呵的傻笑。现在他就像疯魔在世，每说一句话，都有肉沫从口腔里飞出。

墙边的酒太岁悠悠伸了个懒腰，似乎做了个好梦，他摘去脸上的圆笠，露出黑红的方脸膛和好看的桃花眼，“老丈，你不该死在今天！忠义之人，他该长命百岁、青山埋骨……对吧，赵孔雀！”

雀眼少年郎取出他的六面汉剑，那锋刃上泛着血腥的寒光，他不说话，把一块黑乎乎的铁牌扔到桌上，灯火摇曳里，照着上面两行字：

纵是江湖无意气，豪杰铁剑犹自寒！

【豪杰令】！

身材娇弱，姿容绝色的道姑站起来，也从腰间解下一块同样的铁牌，轻轻放在桌上。

三个枯瘦老人也拿出三个一模一样的，在桌上一字排开。

那清秀僧人从漫天风雨中收回目光，月白僧衣像是落满了青霜，合十叹道：“江湖虽远，侠义犹存。天地晦暗，豪杰仍在。诸位，幸会。”

他张开手掌，里面亦静静躺着一块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