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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纪小纯
半山腰,少女长久地坐在茜草铺就的花坪上,俯瞰脚下的城镇。阳光碎晶般散落在葱郁树枝上,随着风的涌动,光泽流转。高低错落的建筑上端,长川河将整个市区横亘成两半,在清早尚带着氤氲迷离的空气中微波粼粼。
有河流,有爬满透通式围墙的蔷薇花,有天际边翼被晨曦染成金黄的云朵……
被风吹翻的裙摆打在脚踝上发出噼啪触碰的声响。
那个瞬间,仿佛心底的一切纷繁都不复存在了。
什么,都。
渊阳在明英面前蹲下身去,再度摸了摸她柔软轻薄的短发,说,明英乖,在家和姥姥等我回来。
她稚嫩脸庞上扬起清甜的笑,点头,很轻很细小的声音,哥哥再见。
渊阳的眼睛突然就酸涩无比。他沉默地抓过脚边的书包,提上鞋跟拉开门。
日光成片,从拉开的罅缝间倾数照耀进来,一时晃得人睁不开眼。渊阳踏开步子,没有回头,黄漆木门在他身后缓慢而沉闷地关上。
脚下是警示白线的整洁街道。十字路口边的早报摊变成了福记快餐城。副食商铺的位置也被林立的银行大厦代替……四周人潮熙攘,景象繁华,举目却皆是陌生。
从某一线神经末端倏然明晰起来的,是湖鱼被泛流到深海中的不真实感,提醒着自己——
真的,是在西昌了。
尽管昨晚向姥姥打听了上学途经的几个标志物,因为猜疑和走过了头,等赶到码头时,已经是在出门的二十分钟后。
渊阳在窗口买了船票,轮渡很快起锚启程。他靠在船舱铁板上,双手插在裤袋里,远眺长川河水天延绵处仿佛无穷无尽的边际。
顺便,也看见了那个晕船的女生。
她背着一只粉红kitty书包,一个人霸占了大半面护栏,倾着上身剧烈地呕吐。大抵是吐得虚脱,十几秒后转过身来虚弱地滑坐在地。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有热心的大婶递过去一瓶矿泉水。渊阳下意识摸出口袋里姥姥准备的乘晕宁片,犹豫片刻。
“喂,把这个喝了吧。”
拧开瓶盖的女生仰起涨红的脸看向对面的少年,又看向摊在他掌心的白色药瓶。
微怔了下,她低头接过。
“……谢谢。”
单向轮渡不过五分钟的行程。上了岸,渊阳铭记着“左手向第二个站牌对面的路口再前走一百米”,没费什么周折就到了师院附中。
斜切成积木顶的大理石门柱上漆刻着显目的蓝字校名。路边绿茵花树,白漆栏杆,不断有学生从身旁嬉闹而过,掠起清凉的风。渊阳踏上台阶,顿了稍顷,松开拉住背包前带的右手。
在学工处递上相关材料及介绍信,结果教导主任对自己“要照顾家里的病人不能上晚自习”的请求也没有预想的拒绝。转学手续顺利办好,他躬身礼貌答谢。
就是离高考也不过三个月而已,这个时候还有复读生转来,尤其还是王子样的有型帅哥,文科二班的女生们惊喜万分。渊阳在靠窗最末排坐下,已经有人格开挡道的众人蹿过来,自来熟地搭过胳膊,“呀!太好啦,总算来了个同胞。”又调转头朝中央某个方位喊:“喂!公主苏,咱们班男生现在荣升到两位数了!呐呐,愿者服输,乖乖地过来给我系鞋带~”
对方索性一屁股坐在渊阳课桌边沿大剌剌地甩着腿,接着便有同学不满地喊,“什么啊?上次打赌你不是自己先毁约了吗?”
“啊啊,那个不算啦!”
“低素质,没事别扯上公主苏……”
十几道目光一致鄙夷地瞟过来,断续迭起的议论声像是不规则的曲线,在白纸上涂鸦成更密集的黑色图案。
一团哄乱。
倒是卷入口水事件的中心人物,被称为公主苏的女生,见怪不怪地翻开英语单词表,偏头看了一眼季渊阳。
慕然放大的瞳仁里映出的白皙清秀的侧脸面容,此时正挂着倔强疏离的表情,仿佛隔着万里海域,看不出百尺深下究竟是珊瑚美景还是暗涌回潮。苏贞贞一时呆怔,直到被“喂喂到底服不服输”的喊叫催促,才将视线重新移回书本上。
她微微垂下眼睑。
那个人……和早晨朝她伸出手去的少年,感觉判若两人呢。
喧闹总算以早读铃声的开场结束。似是习惯了被苏贞贞无视的“低素质”哗啦拉开前桌的椅子,又想起什么,抢在几秒的空隙回头:“啊,差点忘记介绍了,我是张存远,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开口哦~!”
男生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目光灼暖,短碎发梢仿佛正蒸腾着一缕一缕的透明热气,耀眼的红。
渊阳抽出新课本,淡淡点头,“季渊阳。谢谢。”
从窗棂看过去的春色。
鲜脆的,新嫩的,绿意无疆。棉城的春天也是这个样子。渊阳想起明英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安染经常拿着从花树上摘来的海棠热忱地插在他家水瓶里,即使过不了几天会焉掉,依然乐此不彼地摘了一回又一回。
迁移是不是就如同当初那些被迫脱离的花朵一样,过去的存在会渐渐变得渺茫而不知所踪。
所有原本可以触摸的风,看见的白屋顶,沐浴过的阳光,以及只在彼此间盛放的笑靥,如今更没有可以具象的理由。
那个“过去的我”和“过去的你”,究竟去到了哪里?
“下面这一段……请这位新同学来朗读。”
张存远察觉到身后毫无动静,赶在老师重复之前,向后撞了一下课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