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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德里斯继续冷静地讲述:“最后死亡的那几名本岛土著引起了一些医师的兴趣,这些业余人种学家认为本岛土著是半兽人,属于从猿到人的过渡种,值得保留下来用于科学研究——或做成人皮烟草袋也很珍贵。所以他们迅速行动起来,挖开坟墓偷取尸体,一时闹得乌烟瘴气。楚噶妮妮死前对这种下场非常恐惧,哀求把她全尸海葬,但没人理会她这个可怜的要求。死后她倒没有被剥皮,而是被解剖并公开展览,一直到1945年才在外界施压下撤展。不过很幸运,正是由于那些业余人种学家的病态热情,威廉·兰纳的尸体被完好保存,使我能够研究他的基因。”

哈利德好奇地问:“你是否想把他也复活,就像复活袋狼一样?”

本伊萨皱着眉头悄悄摇摇手指。布德里斯没有理会哈利德,继续着自己的话头:“这中间有一个环节我至今没理清——我刚才说过,塔斯马尼亚土著在那次大屠杀中全部灭绝,一个也不剩。只有个别混血儿,即捕海豹的白人与本岛妇女生的后代,被白人父亲带出本岛,饶幸逃过了大屠杀。但各种历史资料都清楚表明,绝不会有本岛土著的纯种后代尤其是男系后代还能延续到今天。然而,我在比对威廉·兰纳的基因序列时发现,此人在大陆土著中保有直系后代,而且是男性种系传下的!他的后代如何逃出本岛,并延续了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今天?也许本岛土著灭绝之前,威廉·兰纳的某个儿子或兄弟被一位好心白人带走,寄养在澳洲阿拉马纳部落中长大?但我在历史记载中没查到任何相关记录,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一个谜。但从基因相似度来看,他绝对是威廉·兰纳的男系后代,这点毫无疑问。甚至连外貌都颇为相似——鬈发,黑色皮肤,蒜头鼻子,这完全是塔斯马尼亚类黑人种的特点,与澳洲大陆土著有明显区别;后者一般都是直发和棕色肤色。”

两位客人中,本伊萨的头脑比较敏锐,已经猜出了他未说的话。他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目光,谨慎地问:“那么,那位后代在哪儿?”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吧,他就站在你们面前。”布德里斯掏出一张照片,“给,这是那位威廉·兰纳的照片,是一百五十年前某位业余人种学家拍摄的。你们可以把它同我的容貌比一比。”

两人仔细观看照片,再看看布德里斯,两者确实非常相像。

“我在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这种酷似,从那时起下决心改换专业,进行基因研究。其实当时我心中并不信服自己的猜测——我与威廉·兰纳在基因上为直系继承——但没想到被我不幸言中。”他冷漠地说,“你看,事情到这儿变得有趣了——原来我是一个悲惨民族的唯一孑遗,我的母族在一百五十年前被白人彻底杀绝了。我没有一个同胞,澳洲大陆土著只能算是我的远亲。我不知道本族的文化、语言和习俗,不知道本族信仰的神祇,甚至连姓氏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是DNA中某种特殊的原子缔合,在冥冥中印证着我的真实出身,可以说是上帝为那笔血债留下的债据。你们看,塔斯马尼亚土著民和袋狼是一样的命运——他们都是上帝扔在地球角落的弃儿,是进化树上的落伍者;都被欧洲白人移民彻底灭绝,但又因特殊机缘而留下一丝可怜的孑遗。”

他抚摸着栏中袋狼的头颅,久久未语。两位客人也随他沉默着,但兴奋已经开始在两人心里跳动。看来他们这次来对了,这个黑鬼天才肯定会送他们一个超级大礼包的——既然双方都有同样的仇恨对象!两人欣喜地等待着。

布德里斯对客人说的都是实情,但并非所有实情,实际上,让他最终下决心改换专业的契机是一个梦。就在他发现威廉·兰纳与自己的相似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境比较怪诞,但脉络又出奇地清晰。在梦中,他是塔岛土著的一员,在白人恶魔的火枪下绝望地逃命。塔岛太小,与世隔绝,到处都有喷着火焰的枪口,根本无处可逃。家人和族人在恐惧中挣扎求生。那时他同大伙不一样,他已经提前看到了横亘在前方的命运——不光是他,他的家人,就连整个民族都注定要灭绝,祖先留下的血脉将在这一代被齐齐斩断。这让他的愤怒恐惧中掺杂了宿命的悲怆。后来,就在那座此后被命名为“胜利山”的山下,他和族人中了埋伏。当铅弹射进头颅的那一刻,他的灵魂飘飘摇摇升上天空,停在云层上鸟瞰着这片孤岛。他的目光突然有了变化,原本是“我”的目光,忽然变成“他”的目光;目光中原来是绝望、恐惧和仇恨,现在却更多是怜悯和无奈。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是,他其实是有力量改变这一切的,只是他不能改,改了也于事无补。

这个梦境,尤其是梦中的情感体验,实在是太强烈、太逼真了。梦醒之后,他就下决心改换专业,以便能从基因入手来还原历史的真相……

他摇摇头摆脱掉这些思绪,对两位客人说:“这也是我邀请你们来的原因。走吧,回我办公室细谈。”

办公室里,那只袋狼标本还在悲伤地望着远方,就像在悲叹母族的命运。但这种悲伤已经凝固了,成了被时间之河抛到岸上的无用之物。

布德里斯让两人坐下,“喝点什么?我知道你们的教规中有禁忌,不准喝醉汁饮料等。咖啡怎么样?”

“来两杯清水吧。”

布德里斯给客人倒了两杯水,自己则端着一杯咖啡,坐到袋狼标本旁边的转椅中。他正要开口说话,电话响了,他到办公桌边拎起听筒,“罗伯特?嗯,没问题。第一批二十三只,其中雌兽十三只,十天之内肯定给你运去。对,我一定严加保密,不会让狗仔队拍到照片。剪彩定在两个星期后?可以的,我这边没有问题。”

放下电话后,他对客人说:“是袋狼保护区管理部主任罗伯特·巴拉克,他对这些活宝贝已经迫不及待啦。两个星期后,袋狼公园将向公众正式开放,政府总理等人都要前来剪彩——噢对了,知道巴拉克这个姓氏吗?”两位客人茫然摇头。“我刚才讲到胜利山名字的由来,讲到以四人之力杀死三十名土著的白人英雄,那四人中就有一个姓巴拉克的,是这位罗伯特的高祖。”他补充道,“不过,今天这位巴拉克是相当开明的,从不讳言祖先的罪恶。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噢,原来还有这样的历史因缘。”

“不奇怪。本岛实在太小,历史之河会多次交叉的。现在转回正题吧。我的身世你们已经清楚了,我虽然是土著民,但其实是在白人社会中受的教育,在心理上一向自认是白人社会的一分子。我信仰的神祇也不是黝黑皮肤的某个大神,而是白皮肤的耶和华。但突然之间,我心目中的一切都崩溃了!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当时的心境。”

两位客人点点头,“我们理解。”

“在此之前,作为社会的精英阶层——我一向是这样自我定位的——我和其他人一样信仰着这样的天条:天道酬善,善恶有报。”

哈利德殷勤地迎合着:“先生你说得对。经书上说,行善者自受其益,作恶者自受其害。又说,凡作恶者每作一恶,必受同样的孽报。”

没想到他的迎合烧错香了,布德里斯毫不客气地说:“不,这都是些屁话!既然我的母族已经彻底覆灭,而屠杀者的后代却绵延昌盛,成了今天世界的主人,那么恶人已经取得了彻底的、最终的胜利。要知道在生物的进化中,对胜负评判的唯一标准就是生存!既然历史永远无法逆转了,那么天道在哪里?宇宙中惩恶扬善的好法官在哪里?”

两位客人无言以对。本伊萨想说“最终审判是在天国”,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没有什么说服力,也就闭口了。

“不说这些了。依照大自然的冷酷逻辑,我的母族和袋狼都是进化的失败者,理当被淘汰,我该认命的。但既然命运让我得知自己的出身,偏偏又给我一个超级大脑,我想我总该做些什么吧。当然,我没打算用基因克隆手段来复活母族,就像复活袋狼一样,那没什么意义。不过以我的智商,想给那些屠杀者的后代添一点麻烦应该是轻而易举吧。现在我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仇恨。我为什么找上你们?因为这是你我共同的信仰。”

两位客人高兴地点头,“对,这是我们共同的信仰。”

“虽然从人种上说你们也属于白人。”

本伊萨干脆地说:“这点你不必担心,我们从没把那些肤色相同的异教徒当成同胞。说吧,你想怎么做。”

“那就恕我坦率了。半个世纪来,你们这些圣战者前赴后继,不惧献身,这样的勇气值得佩服。但你们的方法太低效太愚笨。即便驾着波音飞机撞上世贸大楼,也不过杀死几千个异教徒,又能造成多大损失?根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的根基。你们奋斗了半个世纪,不但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反而日渐式微。依我看,你们必须改弦易辙了。”

两个圣战者互相看看,沉默了。尽管这个结论令人不快,但这家伙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圣战者的事业已经非常凋零,远非几十年前辉煌了。现在只有少数圣战者还在坚持,但其实对前途也已经绝望。也许就像袋狼和塔斯马尼亚土著一样,“圣战者”这个物种很快也会彻底灭绝。那么,面前这个生命力强悍的黑鬼(既然他是某个灭绝民族唯一的幸存者)也许真有绝地求生的本领?

本伊萨迫切地说:“请指教。”

“最省力的办法就是充分利用人类本性中的邪恶!现在虽然号称是文明时代,但其实仍奉行着丛林法则。国与国之间表面睦邻友好,骨子里却猜忌、仇恨、互相提防,时刻想先下手为强。尤其像美国与俄罗斯、伊朗、朝鲜、委内瑞拉之间,印度与巴基斯坦之间,以色列和阿拉伯邻国之间,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俄罗斯和格鲁吉亚、波罗的海三国以及欧盟之间等,太多太多,不胜枚举。人类至今仍把最高的种族智慧用于制造杀人武器,世界上存有几万件核武器及其他武器,足够毁灭人类好几次了——这样好的玩意儿闲置不用岂不可惜?只要想办法挑动一两个核国家先开火,就能把全世界拖进去。”

本伊萨说:“你说得很对。据我们的情报,现在各国之间的猜忌更甚,好几个大国都在进行一项绝密的武器工程,投入了极大的财力物力和精力,甚至都顾不上对付我们了。”

“嗯,我知道这件事。据说某个国家开发出了全能隐形飞行器,对各种雷达及肉眼都能彻底隐形。其他各国非常惧怕,都在竭力追赶。所以,在这种猜疑气氛中要想挑动某个国家先开火就更容易了。到那时,”布德里斯平淡地说,“我很乐意有几亿人追随我的母族同归天堂。”

本伊萨突兀地问:“包括平民?包括妇女孩子?”

布德里斯看看他,不改语调中的平淡,“被杀绝的那五千名塔斯马尼亚土著都是平民,其中多半是妇女孩子。”

本伊萨笑了,“请原谅,我不是想冒犯你。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决心。”他斟酌着用词,“你自己说过的,你曾经属于社会的精英阶层,曾经相信天道酬善啦、仁爱人道啦这类屁话,我担心你对这些东西还不能完全免疫。好啦,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我就放心了。我们这些被仇恨浸透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的人更不会犹豫。请你指教吧,应该怎么做?”

“交给我吧。那些一流核国家的核防火墙可能不易穿透,但我相信对付巴基斯坦、伊朗、朝鲜这样的二三流核国家,总能想出办法的。你不必管它们是几流国家,反正只要有一枚核弹在地球上爆炸,地狱之门就哐啷打开,再也关不上了。”

“你说得没错。那么,你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第一,放低姿态,让恐怖主义的威胁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只要外界压力减轻了,那些暂时合作的君子会更快地翻脸成仇。”布德里斯微微一笑,“关于这些正人君子的德行,我想你们都清楚。”

本伊萨点头认可,“当然。我们早就知道他们是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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