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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恶而又沮丧,他啐了一口,叹息着。

“是个噩梦?”埃波尔·邓德普问道。

“都是噩梦,都是一样的。”他说,但回答这话的时候,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苦痛已稍有减轻。凉爽的晨光透过卡达斯特桦树林那新发的细嫩的枝叶,落下一片斑驳。女头领坐在那里,用一种黑茎的蕨草编篮子,她喜欢手上有点儿活干,塞维尔躺在她的身边,或半梦半醒,或深入梦境。他已经在卡达斯特待了十五天,身上的伤正在愈合。他仍然睡得很多,但好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重又在清醒时进入梦境,很频繁,晨昏之间不止一两次,而是在昼夜循环之间以梦的真正起伏和节奏进行十到十四次。这些全都是噩梦,充满惊恐和羞耻,但他欣然等待它们。他担心自己已被切断了根,担心他在梦中的死亡之地走得太远,无法找回通往现实的路。现在,尽管那水很苦涩,他又喝了起来。

短暂的瞬间,在被烧毁营地的灰烬中,他又将戴维森打倒在地。但这次他没有唱歌,而是用石头砸向他的嘴巴。戴维森的牙齿被打掉,白色的碎片之间流出鲜血。

这个梦很有用处,坦白地表达了愿望,但他让它停在那儿,因为这梦做过太多次了——在凯尔梅·德瓦海岸的灰烬中遇到戴维森之前,还有之后。这梦除了安慰以外再无其他。一啜平淡的水,这苦涩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应该远远倒退回去,不是回到凯尔梅·德瓦海岸,而是回到那名为“中心”的外来者之城那长长的、可怕的大街上,回到他与“死亡”搏击并被打败的地方。

埃波尔·邓德普边干活边哼唱着。她纤细双手上柔滑的绿色绒毛随着岁月变成银色,那手穿梭于黑茎蕨草之间,进进出出,灵巧而快速。她唱的是一首收割蕨草的歌,是小姑娘们经常唱的:我左摘右采,不知他是否回来……她微弱苍老的声音像蟋蟀一般发颤。阳光在白桦树的叶子上抖动着。塞维尔把头伏在两只胳膊上。

白桦林几乎是在卡达斯特的镇中心。八条小径左转右绕,勉强穿出林子延伸出去。空气中带有一丝烟雾;在树枝稀疏的南部边缘,你能看见房舍的烟囱冒着青烟,像绿叶丛中散开的一团蓝色的纱线。若是你认真观察,就能在橡树和其他树种之间看见竖起的一座座屋顶,离地面几米高,大约在一百到两百个之间,实在难以计数。这些木板房的四分之三陷入地下,像獾的洞穴一样稳稳咬合在树根之间。梁柱上的屋顶四周用小树枝、松针、茅草和地衣堆成护坡。这种屋顶既隔热又防水,从外面几乎看不见。森林和八百人的社区在白桦林的周围繁衍生息,埃波尔·邓德普正坐在林子里用蕨草编织篮子。有只鸟儿在她头顶的树枝上叫,“啾——啾”,声音甜美。人声比往日更为嘈杂,因为近几天有五六十个陌生人,大部分是年轻的男女,他们因为塞维尔的出现而浪游至此。有的来自北部的其他城镇,有些是跟他一起参与凯尔梅·德瓦屠杀的人;他们循着传言来到这里追随他。不过那随处可闻的呼喊声、女人洗澡的汩汩声或小孩子在溪流下面玩耍的声响并未盖过清晨的鸟鸣、昆虫的嗡嘤和活着的森林那潜在的噪声——城镇仅是那森林的一个组成部分。

一个女孩快步跑来,她是个年轻的女猎手,肤色如桦树叶般苍白。“从南方海岸捎来口信了,母亲,”她说,“女信使正在女人之屋。”

“等她吃过饭,就把她带到这儿来。”女头领轻声说,“嘘——托尔巴,你没看见他在睡觉吗?”

那女孩俯身捡起一大片野烟草的叶子,轻轻将它盖在塞维尔的眼睛上,正有一道强烈的光柱照在上面。他躺在那儿,两手微微张开,那张被伤痕毁坏的脸孔向上仰着,显得脆弱而笨拙,这伟大的梦者熟睡时就像一个孩子。但埃波尔·邓德普望着的却是那女孩儿的脸。它闪着光,在飘忽不定的阴影中,带着怜悯、恐惧和敬慕。

托尔巴跑开了。一会儿,两个老年女人带着信使来了,她们排成一列,在洒满细碎阳光的小路上默默前行。埃波尔·邓德普抬了抬手让她们别做声。那信使立刻躺倒在地,开始歇息。她那带着褐色斑点的绿色毛皮积满灰尘,浸了汗水。她跑得很快,跑了很远。两个老年女人在斑驳的阳光中坐下,便寂然不动了。她们像两块古老的灰绿色石头一样坐在那里,只是长着一对明亮、充满生机的眼睛。

塞维尔与自己无法掌控的睡眠之梦搏斗着,像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叫喊着醒了过来。

他去溪边喝水,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六七个一直追随他的人。女头领把干了一半的活计放下,说:“欢迎你,信使。讲吧。”

信使站起身,朝埃波尔·邓德普鞠了一躬,然后报出她带来的信息:“我从特列塞特来。我带着索布隆·德瓦的口信,在那之前还有海峡上水手的,再之前还有来自索诺尔的布罗特的。这些消息是送给所有卡达斯特的人听的,也要说给一个生于艾士瑞斯的白蜡树、名叫塞维尔的人。内容是这样的。在索诺尔的巨人城里有了新的巨人,很多是新来的女人。黄色的火船在一个名叫佩阿的地方飞上飞下。在索诺尔,众人皆知艾士瑞斯的塞维尔烧毁了凯尔梅·德瓦的巨人城市。在布罗特的流亡者中,有伟大的梦者梦见了那些巨人,他们比四十块土地上的大树还多。这就是我带来的所有口信。”

声音单调的叙述结束后,他们全都沉默着。稍远的地方有只鸟儿在叫,“啾——啾?”像在测试自己的声音。

“这是非常糟糕的世界之时。”一位老女人说,一边揉搓着患风湿的膝关节。

一只灰色的鸟从标志着镇北边缘的一棵大橡树上飞来,盘旋着,慵懒的双翅驾驭着清晨上升的气流。每座城镇边上都有这类灰鸢的栖息树,它们是垃圾清理工。

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跑过白桦林,稍稍年长的姐姐在后面追赶着,他们那细细的嗓门尖叫着,听上去像蝙蝠。男孩摔在地上哭了起来,女孩把他扶起来,用一片大大的树叶为他擦去眼泪。两个人手牵着手跑进了森林。

“有个叫留波夫的人,”塞维尔对女头领说,“我跟克罗·梅纳谈起过他,但没有跟你讲过。有个人要杀死我时,是留波夫救了我。也是他为我治疗伤口,然后放我走的。他想了解我们,因此,我会回答他提的问题,他也会回答我的提问。有一次我问他,他的种族的女人那么少,如何繁衍生存。他说,在他们来的那个地方,种族里有一半是女人;不过要等男人们准备好合适的地方,才会把女人带到四十块土地上来。”

“要等男人给女人准备出地方?好吧,那他们得等待很久了。”埃波尔·邓德普说,“他们跟榆树梦里的那些人很像,他们屁股朝前,脑袋拧到后面。他们把森林变成了一片干燥的沙滩,”——她的语言里没有“沙漠”这个词——“难道这叫给女人准备合适的地方?他们应该先把女人送过来。也许他们的女人会做伟大的梦,谁知道呢?他们在倒退,塞维尔。他们毫无理智。”

“一个族类不可能毫无理智。”

“但是你说,他们只在睡觉时做梦;如果他们想在清醒的时候做梦,就得服用毒药,那么梦就会失去控制,这也是你说的!还有比这更疯狂的族类吗?他们区分不出什么是梦之时、什么是世界之时,跟小孩子一样。也许他们砍树的时候以为大树还能活过来吧!”

塞维尔摇了摇头。他仍在跟女头领说话,就好像他和她单独待在白桦林里一样,声音平静、犹疑,近乎昏昏欲睡。“不,他们十分理解什么是死亡……当然,他们不能看见我们所见的东西,但对确定的事物他们比我们知道得多、理解得多。留波夫理解大部分我跟他讲的东西。而他跟我说的很多事情我却都不明白。并非因为语言妨碍了我的理解,我知晓他的语言,他也学会了我们的话。我们把两种语言都汇到一起。但他说的一些事情我无法理解。他说羽曼们是从森林之外的地方来的。这一点很清楚。他说他们需要森林:用大树做木材,用这些土地种草。”塞维尔的声音尽管依然柔和,却引发出回声;银色树林间的人们聆听着。

“这一点,对我们那些目睹他们砍伐世界的人来说也十分清楚。他说,羽曼是跟我们一样的人,我们实际上密切相关,如同近亲,就像赤鹿跟灰鹿的关系一样。他说,他们来自另一个地方,那里不是森林;那里的树木都被砍掉了;那儿有一个太阳,不是我们的太阳,我们的是一颗星星。你看,这些话我就弄不清楚。我能重复他的话,但不知道好些话是什么意思。这并不十分重要,很明显他们需要我们的森林为己所用。他们的形体是我们的两倍,他们有比我们射得更远的武器,还有火焰喷射器和飞船。现在他们运来更多女人,然后就会有孩子。他们现在大概有两千人,也许有三千,大部分在索诺尔。但如果我们等上一代或两代人,他们就繁衍起来,数量就会加倍、再加倍。

“他们屠杀男人女人,他们不放过那些要求偿命的人。他们不会在争斗中唱歌。他们把自己的根丢在身后,也许是丢在他们离开的那个森林里,那个没有树的森林。因此他们服用毒药,放出他们心里已经死亡的梦,但这样只能让他们迷醉或者生病。谁都无法断言他们是不是人,他们头脑清醒还是疯狂。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应该被赶出森林,因为他们很危险。如果他们自己不走,就必须把他们从土地上烧掉,就像必须烧掉城市树林里那些蜇人蚁的巢穴一样。如果我们坐等下去,被熏出来烧死的就是我们自己。他们会像我们踩死蜇人蚁一样踩死我们。

“有一次我见到一个女人——那还是在他们烧毁我的城市艾士瑞斯的时候——她躺在一条小道上,挡在一个羽曼的前面,向他索偿性命,而他一脚踩在她的背上,碾碎了她的脊梁骨,然后就像踢一条死蛇一样把她踢到一边。我亲眼看见的。如果羽曼们是人,那么他们这些人不适合做梦或像人一样行事,或者未受过这样的教育。因此他们深受折磨,去杀戮,去摧毁,被内心的神灵驱使着。他们不把这些神灵释放出来,而是试图予以铲除、否认。如果他们是人,他们一定是邪恶的人种,否定自己的神灵,害怕在黑暗中见到自己的脸。卡达斯特的女头领,请听我说,”塞维尔站了起来,在坐着的女人中显得突兀而高大,“我认为时候已到,我该返回自己的土地,返回索诺尔了,回到那些被放逐、被奴役的人中间,告诉那些梦见了焚城的人跟我去布罗特。”他朝埃波尔·邓德普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桦树林,仍是一瘸一拐,胳膊上打着绷带;不过,他快捷的步伐和头部的姿态让他看上去比其他人更健全。年轻人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

“他是谁?”特列塞特来的信使问道,一边用目光追随着他。

“艾士瑞斯的塞维尔,你的消息就是送给他的——我们之中的一个神。你以前见过神灵吗,女儿?”

“我十岁的时候,七弦琴手到过我们镇上。”

“不错,是老埃特尔。他跟我同属一个树种,也跟我一样来自北部溪谷。这样算来,你已经见过两个神灵了,这一位更了不起。把他的事情讲给你们在特列塞特的人。”

“他是什么神,母亲?”

“一个新的神灵。”埃波尔·邓德普用她那干涩衰老的声音说,“他是森林之火的儿子,是被屠杀者的兄弟。他就是那个不再重生的人。现在走吧,你们大家都去男人之舍吧。看看谁会跟塞维尔走,看看他们是否带上了食物。现在让我独自待一会儿。我像一个愚蠢的老头子一样被预感淹没了,我该做梦了……”

那天夜晚,克罗·梅纳陪着塞维尔走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溪流边的铜柳树下。很多人跟随塞维尔南行,大约有六十人,大多数人从未见过这样一大群人一道前往某地。他们会造成巨大的轰动,在跨海前往索诺尔的途中聚拢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塞维尔在这一晚行使自己梦者的孤独的特权,一个人先行一步。他的追随者会在一早赶上来。从此,他便同人群一起行动,很少有时间缓慢、深入地操控那些伟大的梦了。

“我们在这里相遇,”老人说,他在弯下的树枝和那低垂的树叶帷幕间停下脚步,“也在这儿分手。毫无疑问,此后那些走上我们这条小路的人,会把这里命名为塞维尔之林。”

塞维尔一时间未发一言,定定地站在那儿,就像是一棵树。他四周飘荡不停的银色树叶随着遮蔽星辰的云朵逐渐变厚而暗淡下来。“你比我自己更加相信我。”他最后说,那是黑暗中仅有的声音。

“是的,我确信,塞维尔……我受过良好的制梦教育,而且我已年老。我已几乎不再为自己做梦了。有什么必要呢?对我来说,任何事情都不再新奇,生命中期望的东西也都得到了,甚至比期望的更多。我度过了整个一生。岁月如同森林中的叶子。如今我已成了一棵空心的树,只有树根未死,所以,我的梦跟所有人的梦一样。我既无远见,也无心愿。我看见事物的本貌。我看见果实在枝头成熟。四年来它一直在成熟,这是那深深扎根之树的果实。四年来我们一直在担惊受怕,尽管我们住得离羽曼的城市很远,只是从暗处偷偷窥见过他们,或者目睹他们的飞船从空中飞过,看到过他们砍伐世界后留下的死亡之地,耳闻这样那样的故事。我们全都害怕,孩子们会被巨人从睡眠中吓醒,大哭大叫;女人外出交易也从不走远;男人们在屋子里也不再唱歌。恐惧的果实正在成熟。我看见你在收集它。你就是那收获者。我们所害怕知悉的事情,你都已亲眼目睹,都已知悉;流亡,耻辱,痛苦,世界的屋顶和墙体坍塌下来,母亲在悲惨中死去,一个个孩子则无人教导、无人抚育……这是世界的一个新时代:一个坏的时代。

“你经受了其中的一切。你走得最远。而在那最远的地方,在那黑色小径的尽头生长着那棵树,树上的果实已经成熟,现在你伸出手来,塞维尔,现在你摘下了它。当一个人手里拿着那棵树的果实,而它的树根比森林还要深时,世界就会整个改变。人们会了解的。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了解你。要认定一个神灵,人们并不需要一个老人或者一个伟大的梦者的指点!你所到之处都会燃起火焰,只有瞎子无法看见。但请听好,塞维尔,这是我所看见的,或许其他人无法看清,这便是我爱你的原因:在我们于此相见之前我就梦见过你。你在一条小径上走着,年轻的树木在你身后生长,橡树和桦树,柳树和冬青,冷杉和松树,桤树和榆树,开白花的白蜡树,整个世界的屋顶和墙垣,不断获得重生。现在告别吧,亲爱的神,亲爱的儿子,一路平安。”

塞维尔动身时夜色已深,而他那穿透黑夜的双眼,除了黑色的团团块块以外一无所见。开始下雨了。他刚走出卡达斯特几英里,就必须点上火把才能继续赶路,否则就得停歇下来。他决定停下,在暗中摸索着,在一棵巨大的栗子树的树根处找到一块地方。他坐在那儿,后背靠在一根粗大、扭曲的树干上,上面还依稀残留着一丝阳光的温暖。看不见的细密雨丝在黑暗中飘洒着,哗啦啦敲打着头上的树叶,落在他那被如丝般细密的毛发保护着的胳膊、脖颈和头上,落在周围灌木丛下的泥土和蕨草上,落在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上,不分远近。塞维尔像栖息在他头顶树枝上的灰色猫头鹰那样安静地坐着,并未入眠,正睁大眼睛对着雨中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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