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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荧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看姬瞒的脸色,又像笑又像哭,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姬瞒从车上站起来,扶住车轼怒骂:“你们这群废物!花了这么久时间,连孤家的‘寄雨’都保不住!废物!废物!”
靠近车驾的大小官佐全都翻身落地,跪在地下。姬瞒更是脸都青了,咆哮道:“跪在这里干什么!齐军大营破了!等不了雾散了——传旨给太史寮,让他们统统都去死!剩下的预备师全部转向,进攻津河谷。你们还想等到荡意储杀到孤面前来吗?都给我滚!”
虎贲尉姬如朔道:“启禀殿下,恕属下等不能奉命!妙峰坡方向眼下胜负未分……”
姬瞒道:“革去你的职务。”
姬如朔趴在地下,脑中一片晕旋,张口结舌说不下去。
姬瞒道:“妙峰坡方向有师亚夫,懂吗?师亚夫!一个顶得了你们一群!快滚,省得孤看了恶心!”
众人眼见顶头上司一句话就触了霉头,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纷纷打马而去。不一刻,便见紧密排列在牛犊岗下方的王军一行行一列列的行动起来,向着东北方的黑雾行进。
姬瞒天生近视,军队排列太密,他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便拍一下车帮子。仆荧跪在旁边给他指,哪里哪里是哪支军队,飞虎军怎样列队,怎样前进,飞熊军如何下到河谷……姬瞒闭着眼睛不时嗯一声表示赞成。突然仆荧怪叫一声,道:“殿下……殿下……!”
“叫什么!”
“雾气……”
姬瞒哆嗦一下跳起来,大叫:“怎么?!”
“雾……散了……”
下午 酉时 小汤河河洲
雾气消散的速度难以察觉,可是渐渐的,视线像长上了翅膀,越飞越远。河水不再是黑色,对岸的草地、远远的树林、更远处的山脉都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浮空舟“寄雨”坠毁的地方燃起大火,火势更加速了雾气的驱散。从它坠落处到最后停下来的树林,四十多丈长二十丈宽窄范围内,全是五颜六色的碎木片、赤金具、和压得一塌煳涂的徐军士兵,连带最后那一下爆炸在内,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徐军卷了进去。除去惊恐四散的徐军,站在河岸上的只剩下三百多人,呆呆与河洲上剩下的五六十名齐军士卒对望着。
突然,河面上现出一个明亮的光圈,紧接着又是一个,河面上出现了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光圈,这些光是阳光穿过雾气,从树叶间的缝隙透射下来的。阳光宣告了笼罩在津河和小汤河上空整整六个时辰的大雾彻底消散。
河洲上传来齐军欣喜若狂的喊叫声,河岸上的徐军则如丧考妣,从最初上千人的军队,到现在廖廖数百人,虽然人数上还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士气已溃,没有人愿意再次去碰触那条不可逾越的河。从树林各方传来许多混乱而模煳的响动,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声音,困在大雾迷局中的齐国主力、联军的信号弹不时出现在远方的天空中。
一个接一个,徐军转身步入树林。这里毕竟是徐国,是他们的家国,即使马上要陷入十万大军的包围,这些人仍然选择沉默地离开。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生存的问题了。
蒙素带头跪在伯将身旁,大声道:“恭喜大人,徐逆已经离去……咱们赢了!”他激动得全身颤抖,连声音都变调了。众士卒一起跪倒,有喜极而泣的,更多则是想起倒在身前身后、遍布河中死无全尸的同袍,痛哭失声。
封旭与一班妖族人看着树林里兀自冒烟的“寄雨”,也是欲哭无泪。这艘船是周公姬瞒最喜爱的浮空舟,从来随行左右不离一步,这次为了囚禁巫如,交托给他不到半日便成残骸……先不要说身为船长的自己,只怕周公一听到消息,自己的老朋友仆荧就要惨遭毒手。封旭下死眼看牢伯将,心想人人都逃不脱惩罚,但这小子是罪魁祸首,跑了谁也不能跑了他。
伯将两腿发软,直想坐下。但是所有的人都已视他为统帅,地下已经没有他坐的位置了。他只能强自撑着,转头看那幔帐。
按照“鸦越香”的喉舌负魁的请求,同时也为了尊重巫如的身份,幔帐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船外。此刻到处一片欢腾,幔帐中却死一般沉寂。他想起负魁的话,再看看眼前这些正在庆幸死里逃生的人,不禁心下一寒,道:“蒙素,快起来!你马上指挥,把浮桥搭建好,越快越好。”
蒙素道:“是!”剩下的齐军士卒都知尽快搭起浮桥与大营相连的意义,只要还能爬得动的,莫不卖命,将河洲上的木栅栏一排排地砍倒,放到河里。封旭却知伯将话里的含义,轻轻咳嗽一声,剩下的术士们便都默默地走到河洲各处,暗暗准备。
蒙素站在浮桥上,指挥着后面的人把浮桥往前推。忽然,上游漂过来一块浮冰,轻轻地撞在浮桥上,他也没在意,河里的浮冰尚未完全化去,河底下冻着的尸体开始慢慢浮起,这也不奇怪。眼看便要通到对岸,脚底下又传来咚咚的浮冰撞击声。
一名老兵忽然咦的一声,蒙素低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浮桥的缝隙处已经被冰完全封冻住。浮冰撞到木头上,怎么会这么快就把木头冻起来?转眼看时,只见一块接一块,许多块巨大平坦的浮冰不停地从上游漂下来,每块浮冰相互碰撞,立刻便合为一体,越来越大,已经几乎将河面封起来。
蒙素心中剧震,拔出剑大喊:“快快快!快点推!”一面返身奔回河洲。远远的看见伯将还站在幔帐前,蒙素叫道:“大人!河里有异!”
却见伯将沉下脸来,道:“我已知道。你快带大家返回大营,听候右行舆司马大人的调遣。”
蒙素奇道:“大人,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伯将道:“我还有守卫之责。”
蒙素道:“在下等愿追随大人!”站在河洲上的齐军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连已经登上浮桥的也都返身来看。伯将急道:“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你们只不过是普通人,不需要在这里守卫。听我的命令,全体返回大营!”
蒙素迟疑了一下,回头对众人道:“伯将大人有令,大家列队返回大营!”将剑还鞘,不言声地站到伯将身后。
站在浮桥上、河岸上、河洲上的齐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又走回河洲。伯将大怒道:“你们胆敢违抗命令?”
齐军一个个悄没声地走到伯将周围,拔出剑,平端着枪,不理会幔帐,却只把伯将紧紧围在中间。齐军自封邦建国以来所经历的战争几乎比中原所有国家的战争加起来还多,百余年的征战给这支军队铭刻下许多不成文的传统,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统帅当成灵魂来保护,齐军历史上全军为此一起覆灭的史不胜书。伯将此时已经深信负魁所言,知道要来的是绝非人力所能抵挡的东西,但眼前这些人是赶也赶不走的,不由得大急。
河中的浮冰越集越高,咯咯作响的直堆到河岸上来,寒气渐渐散发,河洲上气温急剧降低,流血过多的伤兵禁不住全身发抖。天上的云气受这巴掌大一块地方的寒气影响,开始在头顶上积聚,林间的河谷再一次黯淡下来。
只听一名齐军道:“大、大大、大人……树林……”
伯将抬头一看,只见河岸后的树林,正对自己的方向,一排排的树无声无息地分开、倒下,每一个巨大树冠在倒地之前便迅速从苍翠变得枯黄,树林间接二连三地响起爆裂声,仿佛一道巨大的冰川正在接近。渐渐的,一团黑影慢慢走出林子,下到河岸。
那黑影被一团黑灰色变幻不定的雾气所包围,再仔细看,那团雾气却是由数十道极细的黑烟,快速地围绕着主体旋转形成的。黑影约有三人多高,从外形上看很像是一个骑马的人,但高度如此,可以想见马有多高。饶是齐军视死如归,阵形中还是隐约响起粗重的唿吸声。
伯将原本希望能在浮空舟坠毁后再拖半个时辰,到时候无论大营、主力还是王军的救援部队,总要赶到一支。自古邪不胜正,妖邪之气从来都不敢和人间大军对垒,但自己身边的这些人疲敝已极,出气比进气多,看眼前这样子,只怕光是冻也冻死一大半了。封旭等人几乎已是最后所剩的战力,却毫无动静,显然还是想把齐国人当成肉盾。他心中愤怒已极,只想甩手走人,可是幔帐中人关系实在重大,如果他此刻抛下不管,留住是自己的命,却铁定会给齐国带来政治上的灾难。
那黑影走到河边,毫不迟疑便踏上了河面,此时冰层已经冻硬,马蹄踩在冰面上,非但没有破裂,反而腾起一股寒气,冰面冻得更高,好像所有的寒气都是从那马蹄上来一样。伯将暗叫不好,这个东西比负魁说的还要可怕,自己的手下死是小事,如果被变成那些行尸一般的东西,那真是万劫不复了。只见那黑影走得不紧不慢,似乎没有马上冲来杀个干净的意思,他灵机一动,低声道:“大家听我命令,分成两组,往左右散到河边,准备好包围他——等候我的号令行事。”
众人哪知他想的是什么,齐声应道:“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一面分成两组,呈一个弯月型散开来。那黑影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前进,已经踏上了河洲。
众人看得清楚,那原是一匹通身漆黑、四蹄雪白的巨马,马的身上包裹着重重的赤金甲,漆成黑色。马身上的人仅仅坐着便有一人高,也是全身黑色重甲。大周的冶金技术逊于前商,除了极少数作坊外,很难打造出又薄又结实的甲胄,所以一般官佐穿着的甲胄只有肩头、胸口等处用赤金。若像这人这么全身穿戴,只怕压也压死了。那人不仅身上穿着厚甲,头上也戴着一顶巨大的赤金盔,整个脸都遮在头盔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慢慢前行,马蹄落处,地面立刻冻成一小团硬硬的冰。眼前齐国士卒排成长列,后面排着好些妖族术士,他却完全视若无睹。齐军都在盼望着伯将发出号令,眼看他离伯将只有不到六七丈的距离了,伯将还是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