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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火柴开车过来接我们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她看见陆叙和我一起,眼神就在我上三路下三路来回打量,表情真下流。人干一行久了都得有头班病,真理﹗

车朝浦东开过去,我问火柴,我说你认识路吗?别把一车人拉什么荒郊野岭的地儿被土著杀了。

火柴回过头来,特鄙视的目光看着我,她说,人都说胸大无脑,你丫胸也不大啊,智商怎么那么低啊,这上海有土著吗?

一句话噎得我跟吃了三个煮鸡蛋没捞着水喝一样,堵死我了。我回过头去看陆叙,他一张脸有点红,肯定在顺着火柴的话联想,一样下流!

车一路开过去,高楼大厦越来越少,我看到越来越多起伏的黑色的小山丘,我心里有点儿慌,我说火柴,你别开错地儿了,你把地图给我我翻翻,确定下大方向也好呀。火柴说,没问题,有我在要什么地图啊,我就是一活地图!我心里就在嘀咕,我靠,你还活地图呢,我是宁愿相信你是活雷锋都不愿相信你是活地图。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火柴连教室都跑错,经常一猛子扎进一教室坐下来,在别人座位上鼓捣了半天,末了还瞅着旁边的人说“你丫坐错地儿了吧”。

车终于开到不能前进的地方了,道路前面乱石嶙峋,周围都是一些平房,有着一些昏黄的灯火。周围人都不能见一个,我感觉有点儿像聊斋。不过耳边还是传来一阵一阵海浪的声音。从这一点来说,这大方向应该是对了的。火柴挺得意的,靠在她的宝马小跑上,冲我飞了个媚眼,然后说了句:活地图,真是活地图。我感觉跟在拍那个啥好啥啥就好的广告似的。陆叙倒是挺乐的,他说,火柴你可以来拍广告了,人又漂亮又会摆POSE,不像某人只能做幕后,你天生就是台前的料。我听了有点儿胸闷,陆叙总是这么说话挤兑我,但你只能自个儿在心里琢磨,还不好发作,一发作他准得说你自个儿对号入座闹的,跟他没关系。

火柴听了挺来劲的,她说,真的?那我可要试试了,以后做生意更牛B,加个头衔广告明星,那钱来得不跟自来水儿似的。

我说得了吧你们两个,改天接着畅想未来,你们先把海边给找着了。我刚说完就看见远处路灯下走来一老太太,挺高兴的,终于见了个人,于是我蹿上去,仰起我纯真的小脸叫了声“阿姨”。老太太本来走得挺缓慢的,一听我叫了声阿姨,仿佛恢复青春一般撒丫子就跑,我眼前一花就没人了,我怀疑她是搞田径的,琼斯。我有点儿茫然,火柴特牛B地纠正我,她说,这你就不对了,这年头,你要叫姐姐。刚说完,又来一老头儿。火柴自告奋勇地说,这次让我来。我刚看到她花枝乱颤地走过去特清脆地叫了声哥哥,那男的也撒丫子跑了。我心里特舒坦,叫你牛B,这下玩儿现了吧,该。

陆叙走过来说,算了吧,咱自己找,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

我说得了吧,人多?这儿就咱仨!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鲁迅叔叔不愧是大师。当我站在海边,看到黑色的海浪汹涌而来又滚滚而去,我在风里一瞬间觉得伤感。其实我一直都不太喜欢那种小资情调,我觉得矫情,我喜欢看到人们在阳光下真诚的笑脸,听到人们在被窝里哇哇的哭声,我喜欢在网上溜来溜去地看笑话,发水帖,砸板砖,我不喜欢看那些宝贝们书写的星巴克咖啡新天地外滩还有所有或地老天荒或烟火摇曳的爱情,我喜欢真实,我觉得每个人的感情都很真实,可是还是有太多傻子要沈浸在别人虚构的故事里,假惺惺地流着眼泪说我胃疼。

你胃疼买四大叔啊,跟这儿装什么林妹妹啊。我也曾经看书看电影哭过,可是那都是触景生情,在别人的轨迹里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可是却无比悲凉的足迹,想到自己一路这么千山万水地跋涉过来,我就想哭。我记得以前王菲出《寓言》专辑的时候我就特喜欢听那首《新房客》,每次我听见她梦呓一样地唱出“我看到过一场海啸,没看过你的微笑”时我就特难过。那个时候我还和顾小北在一起,我向他表达我听这首歌时的惆怅。那时候我还比较矫情,远没有现在这么洒脱这么现实这么庸俗,我满脑子还是风花雪月的事情。所以我挺爱装伤感的。可是顾小北总是纵容我,我曾经怀疑丫是铁了心把我的脾气往坏里死命地惯,好让以后都没男的可以忍受我,那么他就把我吃定了。那个时候顾小北说,没关系,我天天笑给你看,其实我笑起来蛮好看的,我牙齿比你好看。我知道他不经常笑的,他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对谁都是一脸很平静的表情。所以我看到他露出牙齿对我笑我觉得特窝心。

火柴站在我旁边也没有说话,我就看到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群魔乱舞。她突然问我,她说,林岚,啥感觉?

我想了想,挺认真地说,忧愁。

我想起以前中学的时候看过一篇文章,就是讲人站在海边的时候特别容易感怀,容易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想起自己的高中自己的大一大二,那个时候自己真的是一个忒不知足的女的,呼风唤雨的还整天闹忧伤。我问火柴,我说你觉得我现在世俗吗?

火柴叹了口气,我在她叹气的一瞬间觉得火柴变了个人。以前我一直觉得她没心没肺的,生活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穿行在各种不同的妖精洞穴,嬉皮笑脸地看着男人们下流的欲望,可是这一瞬间我觉得火柴也挺忧愁。是的,忧愁。

火柴说,每个人都会变得世俗,这没法子改变,那些不愿意接受社会改造重新做人的所谓的理想小青年们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苏州河边仓库里那些所谓的艺术家们,看上去挺牛B的,一开口就跟你谈弗洛伊德问你是不是想杀了你爸娶你妈杀了你妈嫁你爸的那些小傻B,其实还不是一样被蹂躏也不能反抗?我接待过无数的这样的小青年,丫们找小姐,装得挺清高的,跟你谈理想谈人生谈油画里那些裸体的女人一点都勾不起他们的欲望,其实丫们只是因为没钱。我一小姐们儿接过一小愤青,搞行为艺术的,丫做完之后就讲了一大堆人生啊什么的屁话,结果末了我姐们儿听不下去了,说你丫没病吧,上什么课啊,给钱了我好走。那小青年说,咱们就没感情吗?你就不欣赏我吗?还问我要钱?这多没劲啊!然后又开始讲。我姐们儿就走了,没要他钱,走的时候说了句“我他妈终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社会上最可怜的人了”。说得多好啊,说得我当时听了心里想哭。

我侧过头去,黑夜中我看不清楚火柴的脸,我从来没听过火柴这么严肃地讲话,所以一瞬间我也蒙了。

那天晚上我们仨就一直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聊着漫无边际的闲话吹着翻山过海的牛。我本来想象的海边应该是有柔软的白沙,有飞鸟,有仓皇的黑色云朵,有月光下粼粼的海面。可是这儿只有黑色的礁石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海,像一个最深沉最诡异的梦魇。我累了就靠在陆叙肩膀上睡,陆叙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睡醒了就继续和他们聊天,累了又睡。到后来我都分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醒着什么时候是在梦里,我记得那天我有幻觉,觉得黑色的天空上一直有飞花飘落下来,粉红的,粉白的,无边无际。梦中陆叙似乎一直在我旁边说话,我很努力地想听清楚,可是却总是听不明白,所以我一直摇头摇头,然后我恍惚地看到陆叙一张脸,特别忧伤。

从海边回来我就觉得头特别痛,比上次撞微微车挡风玻璃上都痛,跟要裂开似的。我估计我海风吹多了,感冒。我摸了下自己的头,也不知道烫不烫,觉得手跟脑袋一个温度,估计问题不大。早上陆叙敲我的门,他说再不起来就迟到,扣我钱!我有气无力地说我病了,不过我还是会去上班的。陆叙在外面听到我生病,语气变得比较温柔,他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什么,就有点头痛,你先去吧,我等下马上就来。也许是我说话的口气太轻松了,陆叙真以为我没什么,我听到他冬冬冬地下楼去了。

我挣扎起来,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我穿得特别厚,弄了两件保暖内衣外面还穿了件羊毛衫最外面我还套了件特臃肿的羽绒服,我琢磨着去南极都成了,这小上海肯定没问题。我走在街上觉得太阳很猛,有点儿像夏天,我全身都在冒汗,我觉得头顶似乎有白气在向上冲,感觉我有点像个特大号的行动电水壶,呜呜地冒着热气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我记得我妈小时候每次我发烧的时候就用两床特厚实的棉被把我裹起来,跟个粽子似的,她说出身汗就好。所以我现在挺笃定的。不过周围的人的眼光看我很奇怪,特别是那些穿短裙子的小姑娘,估计没看过电水壶跟大街上溜达。我突然想起以前看杂志看到他们写各个城市的人的穿著,说在广州人勤于煲汤,懒得打扮,拖拉、宽大、累赘的日韩服饰在那儿特别有市场,因为丑得完全不用费脑子。上海女孩子却有在零下三度穿裙子的勇气,而且不穿袜子,牺牲自己取悦他人,可歌可泣。

我到公司的时候刚好没迟到,所以我带着一种很了不起的目光去和陆叙打招呼说早上好。陆叙什么都没说,对我竖了下大拇指,然后就进办公室了。

我泡了杯咖啡开始看今天的文件,不过头还是疼,还是觉得全身冒蒸汽跟洗桑拿似的。中途我去拿文件给陆叙的时候就觉得天旋地转,脚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使不上劲儿。我刚走到陆叙办公桌前面,就觉得眼前一黑,陆叙那张脸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就没了,我一歪人就栽下去了,头重重地撞在办公桌的边缘上,我靠,那桌子可是大理石的啊!我一撞被撞清醒了,脑袋上那个包让我想哭。陆叙有点儿慌,起身撞开椅子过来搀扶我,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手一碰就缩了回去,还整了一句特没人性的话,他说,你脑袋怎么跟热水袋似的啊,忒烫了吧!我这才明白自己在发烧。陆叙说,不行,我得送你回去。我听了说,这怎么行,工作那么多呀。陆叙说,你装什么装啊,再工作你就得到泥巴里去了。我说这可不行,不工作没钱吃饭。陆叙说,你省省吧,你会没钱?再说我又不扣你工资,让你带薪养病好了。我一听,心里就舒坦了,我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我虽然生着病,但头脑还是够的,我妈说我从小没大智能,小聪明特多。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想起今天好象要接待从北京来的一个平面模特,这个模特是要为我拍一套平面广告的,总不能让人家来了以后找不到人吧。我把这事情跟陆叙说了,陆叙说你别操心了,你的事情我帮你接。

我躺在床上,口里叼着温度计,眼睛盯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特傻。陆叙把我从医院领回来之后给我倒好了水,在我床边放了盘水果,然后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额头之后就去上班了。上了班的人始终不一样,我回想起以前自己在学校生病的时候顾小北总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是久病床前多情人呀。以前我总是想着什么时候感情淡薄了我就闹场病,横了身子把自个儿扔床上跟小北每天大眼瞪小眼,柔情蜜意。可是一晃神儿我就自个儿呆在上海的一栋小别墅里僵卧孤村徒自哀了。真是点儿背。

我在家一直昏睡,也不敢打电话告诉我妈我生病的事儿,不然我妈肯定飞上海来收拾我,本来她就退休在家,特悠闲,而且一直想管我,她巴不得我永远是那个在她胳肢窝底下长不大的疯丫头,闯了天大的祸她都冲出去替我扛了,然后回家再跟我掐。其实有时候我特崇拜我妈,她才是一真正的坦克!

不知道我睡到了什么时候,反正醒来窗户外面都已经黑了。我挣扎着起来,发现头还是昏,还是走不稳。我坐在楼梯上硬是不敢往下走,我琢磨着一不留神肯定得栽下去,要真栽了那就指不定能不能捞起来一副全尸了。于是我坐在楼梯最上面一级,坐在那儿等陆叙回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所以陆叙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全身都湿了,头发一缕一缕的,吧嗒吧嗒往下滴水,我从楼梯上伸出手指着他,我说别动!他刚想迈步,停了下来,望着我,挺迷惑的。我说别进来,满屋都是水。陆叙又跟咆哮的狮子似的冲我吼,他说,你是一什么女的啊,我冒雨出去给你买吃的东西,还嫌我弄脏屋子啊?弄湿了又不要你来拖地!我摊摊手,我说是你自己没打伞的习惯,这不怪我。陆叙这人和我一样,下雨,下再大的雨也不打伞。

他抬头望瞭望我,一副不和我计较的表情。他说我帮你买了瘦肉和蛋,我帮你熬粥。然后我就听到他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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