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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他一阵厌倦虚乏,直觉得这人世不过是一场木傀儡杂耍,且耍得又丑又无趣。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身边的马哑子,马哑子仍埋着头、撮着眉,闷闷地跟着。若人都是木傀儡,马哑子这个木傀儡就更加乏力无趣,连线都没穿好,头都昂不起来。这么死样寡气活着,图什么?

相识三年,唯有一次,马哑子流露了一些真情。那是去年清明团聚,大伙儿各自都有了营生,总算是在这京城站稳了脚,便比上回阔气些,大家凑钱一起痛吃了几坛子酒。马哑子吃醉后,从怀里摸出个旧布团,打开给大家瞧,里头是一团黑皲皲的物事,像羊粪蛋挤作一堆,早已干皱生霉,不知是什么。

马哑子哑着嗓子,慢慢说起来:“那年开春我种了半畦葱,到五月都已长好,端午回家后,我赶早拔了两大捆,想着瓷窑主庆生摆宴少不得葱,便挑去他宅子后门问,掌厨的果然正缺葱,一斤三文钱整买了去,还多赏了十文利市。我心里快活,买了十只粽子,想着女儿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刚满四岁。她爱吃这乌李,我又顺道去果子铺,拿赏的十文钱买了这包乌李。回来路上就开始下雨,等我冒雨赶回村里时,路已经淹成了河。我淌着水,才到院门前,就听见一声震雷,房子竟垮了下来,一股大水从房背后冲了过来,水浪里一个绿影子一闪,是阿端,她身上穿的是件绿衫子,正月间才给她新裁的。我连阿端的脸都没瞧见,就被浪打翻,那是我见女儿的最后一眼……”

马哑子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攥紧手里那包乌李,埋下头,忽然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像是肠子被当作琴弦拉扯出来的一般。

柳七往马哑子怀里望去,左侧腰那里有些微凸,那包乌李恐怕仍揣在身上。这样一条又闷又哑的性命,自己都朝夕难保,却念念不忘另一条已经亡故的性命。柳七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妹妹,心里恍恍茫茫,如同又冲来一片大水,不知是悲还是寂。

犄角儿恨不得回去的路总走不到头。

他有意放慢脚步,和阿念并肩缓缓走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这些年跟着张用,见识了无数工艺机巧,这些却又不好跟女孩儿说。除此之外,他整日只有一件事,照料看顾张用。这个更加没趣。至于吃食,来时已经吃足说够。还有哪些能跟阿念说?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阿念也不像来时那般欢喜、说笑个不住。这时她微低着头,两只嫩胖的小手轻攥着那一小包蜜麻酥,一声都不言语。犄角儿偷眼一瞧,阿念抿着小嘴儿,嘴角微含着些笑,又略有些羞。日光已经西斜,照得她嫩白的脸儿有些泛红,衬着小双鬟的油黑发髻、浅绿的罗衫,如同三月春风里开的头一朵桃花一般。犄角儿顿时一阵晕醉,慌忙收回眼,越说不出话来。

“你在偷偷瞅我。”阿念忽然问。

“没……没。”

“你瞧,又偷瞅了一眼。”

“我……”

“我娘说,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一定不是正经好男儿,赶紧避开。”

“可我……”

“我娘还说,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着你,就越不是好男儿,避得越远越好。”

“那我……”

“后来我娘又说,女儿啊,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那你就丑得没边没缝了,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那到底该瞅还是不该瞅?”

“我也问过我娘,我娘也答不上来,反倒恼我多舌,骂我是狗啃门槛儿满嘴渣。过了一阵子,我娘忽然又说,偷偷瞅两眼的,才是好男儿。”

“为啥?”

“我也问,我娘说,你生得又不丑,闭嘴不多舌时,虽没有十分美,三两分还是有的。男儿们见了自然要瞅一眼。若瞅了一眼扭头便走的,那是瞪眼瞎,不必睬他。”

“那瞅两眼的呢?”

“我想想……我娘说的跟道士念咒似的,嗯……我娘说,第一眼叫相,第二眼叫中,忍住第三眼叫定。”

“啥?”

“我娘说,第一眼先是相看,愿意看第二眼,就是相中了。男儿家该有决断,相都相中了,还乱瞅什么?若是仍要瞅,不是管不住疑心,便是忍不住贪心。这两样都要不得,丝毫不顾女孩儿害羞。这叫狗瞅骨头,没个餍足。瞅完你,必定又去瞅下一个。这种男人,便该用麻绳捆了,投到枯井里,让他望着天,干瞅一辈子。”

“那我?”

“你只偷偷瞅了两眼。”

犄角儿心里一阵欢欣,阿念也满眼欢喜。两人目光撞到一处,像是两只小雀头一回飞,在空中撞到一般,慌忙各自闪开。犄角儿却清清楚楚看到,原本自己头顶似乎蒙了一块天盖,闷闷暗暗。这一眼,忽地将天打开了。

他一直有个隐忧,自己不会一辈子都跟着张用,若是一旦离开,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这时,他知道了。

两个人不再言语,却都嘴角含笑,一起默默走着。两肩之间隔着一半寸缝隙。有时,会触到一起,倏而又分开。虽只是轻微一触,犄角儿却如同瞬间又过了一回春天,春风拂面,春水漾心。

他微眯着眼儿,正醉着,阿念忽然说:“不成,我们不能再笑了。小娘子若知道她不见了,我不但不哭,还又吃又笑,怕是要气死了。”

犄角儿一听,忙也收住了心,仔细思想起来。他不知道张用为何让他们来问银器章家的事,也不清楚问到的这些有没有用。既然“天工十六巧”是工部那个宣主簿召集来的,或者该去打问打问他。不过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他是朝廷官员,得小心些,不能轻易触惹。

他把疑虑告诉阿念,阿念却立即笑着说:“我知道他家在哪里!”

“哦?”

“娘老说我这对耳朵还不如两片树叶子,树叶子来风了还要哗啦几声,我的耳朵听了话,却一个字都留不下。其实,我的耳朵比许多人的都灵,小娘子要画各样草虫,她一说我就记得,你信不信,我一口气能说出百十种草虫,蟋蟀、蚱蜢、螳螂、萤火虫、瓢虫这些就不说了,光步甲虫就有上百种呢,大步甲、绿步甲、黑步甲、麻步甲、碎步甲、泡步甲……”

“嗯……步甲虫以后我们再慢慢说,你先说那个宣主簿家在哪里。”

“你瞧我这张嘴,真跟漏水壶一般。那个宣主簿住在定力院南街。二月里我跟着小娘子到银器章家,我到院子里寻阿翠。那个宣主簿正好来了,我听银器章跟他说‘您定力院南街那宅子太窄了些,该换院宽展的’。宣主簿听了,竟咧嘴笑起来,一直笑进了屋。我当时还纳闷,说他宅子窄,他竟乐成这样。”

犄角儿却立即明白,宣主簿官阶低,俸禄薄,自然住不起大宅子,连定力院南街那宅子怕也是赁住的。银器章自然是为了巴附宣主簿,想出钱替他赁院大的。

“定力院离得不算远,咱们一起去打问打问?”

“好啊!定力院我常去,就在内城丽景门里。那里有个白家浴室院,是京城香水行里占头位的,连原先的王宰相、后来的蔡宰相、郑国舅都在他家洗浴呢。他家的澡豆是自家秘法制的,街市上那些肥皂团跟它比,就好似拿我跟我家小娘子比,差了不知多远。用他家澡豆洗浴,皮肤又白又润。你瞧我的手,就是用他家澡豆洗的,细不细,嫩不嫩?”

犄角儿瞅着那白嫩嫩、酥润润的小胖手,忙用力点了点头。

“我家小娘子听人说了他家的澡豆,让我去买几颗回来瞧瞧。我头一次去时,那个院主先还板着茄子脸,说他家的澡豆从来不外卖。我说出我家小娘子的名头,他才笑起来,说情愿白送给我家小娘子,忙用白绢袋儿包了十来颗给我。小娘子得了那些澡豆,想辨明白了自己合制。她碾碎那些澡豆,又是瞅,又是嗅,又是尝,还用水煮火烧。她说唐朝有个药王,叫孙思猫?”

“孙思邈。”

“那我也没记差,猫不是喵喵叫?反正小娘子说那个孙喵喵的药书里记了个澡豆古方,那方子我记得,一共十七味花药,有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莲花、李花、樱桃花、蜀葵花、旋覆花……十七味够了没?”

“还差一味。”

“嗯……对了,还有麝香。小娘子说,白家的澡豆和孙喵喵的只有八味一样,其他的,她只能认出皂荚、葳蕤、白术、白芷和栀子五样,剩余的至少还有七八样,再辨不出了。她只得死了心,织了一张刻丝帕子,让我给那浴室院的白店主,那店主见了刻丝,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从那以后,我每隔几个月都去他家取一回澡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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