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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根堡员工餐厅的午餐时间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刻。

餐厅里的长桌上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但抵达餐厅的人却越来越多,等在收银机旁的木头栅栏后方。已经点好餐的人端着盘里的食物在桌子间来回游走,想找一个可以塞进去的空间,或是有人要离开的位置,但每个座位上都有人坐着。餐盘声、椅子声、人声、穿梭的脚步声,以及墙上毫无装饰的餐厅里十字转门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一台大机器发出的嘈杂声。

特芮丝紧张地吃着午餐,眼前有本印着《欢迎来到法兰根堡》的小册子,正靠在糖罐子上。上礼拜员工训练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读完了这本厚厚的册子。但现在身旁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读,而在员工餐厅里,她又觉得有必要专注于某件事情。因此,她又读了一遍假期福利的条款:凡是在法兰根堡工作满十五年的人,就有三周的假期。她吃着她那盘热腾腾的每日特餐,一片灰色的烤牛肉,配着一球上头淋着褐色肉汁的马铃薯泥,一堆豌豆,还有一小纸杯的辣根酱。她试着想像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工作十五年之后会是什么景象,但就是想不出来。小册子上写着“工作二十五年的员工可获得四周假期”。法兰根堡也有营地供夏季和冬季的度假者使用。她想,他们也应该设座教堂,或是接生小宝宝的医院。这家公司实在太井然有序了,就像监狱一样。她偶尔会惊觉,自己已经是其中一分子了。

她很快地翻着书页,瞥见跨页的粗黑字体:“<b>你是不是法兰根堡的好员工?</b>”

她的目光横越过餐厅,望向窗子,脑里想着其他东西。她想着在萨克斯百货公司看到的那件红黑相间的挪威毛衣,样式很美,如果找不到比先前看到的二十元皮夹更好看的产品,那么圣诞节的时候她就要把这件毛衣买下来,当成礼物送给理查德。她想到下周日有可能和凯利一家开车到西点去看曲棍球赛。餐厅那头的方形大窗子看起来像谁的画呢?像蒙德里安的画。[1]窗角的小方形部分开着,迎向白色的天空,没有鸟儿飞进飞出。发生在百货公司里的一场戏应该搭配什么样的场景?她又回到那个问题了。

理查德曾经告诉她:“小芮,你跟别人都不一样。你确信你在那里做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但其他人却没这么想。”理查德说她隔年夏天人就会在法国,有可能吧。理查德希望她跟他一起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会阻止她跟他一起去。理查德的朋友菲尔·麦克艾洛伊也写信告诉他,下个月他就有可能帮特芮丝找到剧团的工作。特芮丝还没见过菲尔,但她不太相信他能帮她找到工作。她从九月开始就找遍了纽约,后来又重新找了好几次,但什么也没找到。谁会在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雇用一个刚开始实习的舞台设计师?隔年夏天好像也不太可能和理查德一起去欧洲,陪他坐在露天咖啡厅里,和他在阿尔勒散步,找寻凡·高画过的地方。她和理查德不可能巡回一个又一个城镇作画。这几天她开始在百货公司上班之后,一切看来又更加不可能了。

她知道店里到底是什么让她心烦,就是那种她根本不想告诉理查德的事,就是这家百货公司使得长期困扰她的事更加恶化,那些没有意义的活动、没有意义的琐事,正在阻拦她,不让她做她想做的事,或者她可能去做的事。也就是那些现金袋、外套寄放、打卡钟这类的繁复程序,让员工无法发挥工作效率。那种人与人之间彼此无法接触,而且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平面上的感觉,使得每个人的生活内涵,无论是意义、讯息还是关爱,都无法传达出来。因此她想起了在桌上、在沙发上的交谈,彼此的话语似乎都围绕着宛若一池死水的事物打转,从未触及真正动人心弦的事。就算有人想要拨弄那条心弦,但只要看着一张张躲藏在面具底下的脸孔,发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陈腔滥调,到最后甚至无人怀疑这些话是假的了。还有寂寞,在同一家店日复一日看着同样的脸孔,更增添了寂寞。她应该可以对这几张脸孔说话,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也可能永远无法这样做。那些脸孔不像经过的公车上似乎要倾诉些什么的脸孔,至少公车上的那些脸孔看过一次后就无缘再见。

每天早晨站在地下楼层等待打卡的队伍中,她会下意识地区分正式员工和临时员工,她会思考为何自己恰巧落脚此地(当然,她回复了一则应征广告,但这并没有解释命运的安排),还有如果没有了舞台设计工作,她的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她的人生之路乖舛,已经十九岁了,一直感到彷徨无助。

“你一定要学着信任别人,特芮丝,要记住这一点。”艾莉西亚修女常这样告诉她,而她也尽量照着去做。

“艾莉西亚修女。”特芮丝小心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那几个辅音的音节让她感到安慰。

特芮丝又坐直起来,拿起叉子,清洁小工已经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了。

她仿佛可以看到艾莉西亚修女的脸孔,那是一张被阳光照到时,会显得瘦削而略带红色的脸孔,她也记得修女浆过的蓝色衣服上胸前的起伏之处。艾莉西亚修女瘦削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厅的一角,就在食堂里面上了珐琅的白桌之间;艾莉西亚修女无所不在,她细小的蓝色眼睛总能在一大堆女孩中把她认出来。特芮丝知道,修女对她另眼相看,认为她与众不同,但修女粉红色的薄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她回想起自己八岁生日那天,艾莉西亚修女不发一语,交给她一副包在薄纸里面的线织绿手套。修女面无表情,直接把手套交给她。她也回想起艾莉西亚修女同样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告诉她要多加油才能通过算术课。她的算术合不合格,其他人又有谁会在意?后来艾莉西亚修女远赴加州,多年来特芮丝还一直把那副绿手套放在学校置物柜的最底下。白色的薄纸已经皱成一团,花纹也早就磨平了,就像陈旧的布料一样。但她依旧没有戴过那副手套。最后,手套就小到戴不下了。

有人移动了糖罐子,本来立着的小册子倒了下来。

特芮丝看着那双横过来的手,是一双臃肿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那双手一面搅拌着咖啡,一面颤抖而急切地要切开卷饼,贪婪地将盘里的褐色肉汁厚厚地涂上半块卷饼,而那个盘子就和特芮丝的一模一样。女人手上的皮肤皱裂,指关节的皱纹里面夹藏着污渍,但右手戴了个显眼的银底座戒指,上面镶着澄澈的绿宝石,左手则戴了金色婚戒,指甲边还留有红色指甲油的痕迹。特芮丝看着那只手用叉子舀起一堆豌豆,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猜得出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那张脸就和所有法兰根堡五十岁女性员工的脸一样,受到无止境的疲惫和恐惧的摧残,镜片背后的眼睛形状已经扭曲了,或者变大,或者缩小。双颊涂着腮红,但腮红擦不亮肤色的灰暗。特芮丝甚至无法定睛去看这张脸。

“你是新来的,对吧?”那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尖锐而清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甜美。

“对。”特芮丝边说边抬起头。她记得这张脸。就是那张脸上疲惫的神色让她看到所有其他同样疲惫的脸孔。特芮丝见过这个女人,有天傍晚六点半,她从夹层楼面走下大理石阶梯,当时店里已经空了。女人用手扶着大理石的栏杆,想要减轻肿胀双脚的负担。当时特芮丝想:这个女人没生病,也不是乞丐,她只是在这里上班。

“适应得还好吧?”

然后那女人对着特芮丝笑了,眼睛下方和嘴边都有可怕的皱纹。其实她的眼神充满生气,而且颇为温柔。

“适应得还不错吧?”她们周围夹杂着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和当啷当啷的碗盘声,所以女人重复问了一次。

特芮丝润了润嘴唇,“还好,谢谢你。”

“喜欢这里吗?”

特芮丝点头。

“吃完了吗?”有个围着白围裙的年轻人,蛮横地想用拇指夹起那女人的碟子拿走。

女人颤抖地做了个手势把他打发走。她把碟子拉近一点,碟子里装着罐装的切片桃子。切片桃子就像黏滑的小橙鱼,每次拿起汤匙时,一片片桃子都滑到汤匙的边沿掉回去,除了女人吃下去的那口。

“我在三楼的毛衣部。如果你有事要问我,”那女人的声音有点紧张和迟疑,仿佛她想要在两人被迫分开之前,赶快把讯息传递出去,“找时间上来跟我聊聊天。我是罗比谢克太太,露比·罗比谢克太太,五四四号。”

“非常感谢。”特芮丝说。突然间那女人的丑陋消失无踪,因为她眼镜后面的红褐色眼睛温柔可亲,而且对特芮丝展现了关切。特芮丝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好像这颗心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她看着女人起身,然后看着她矮胖的身躯移动开去,消失在栅栏后等待的人群里。

特芮丝没有去找罗比谢克太太,但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员工三五成群走进大楼时,她总会找寻她的身影,也会在电梯和餐厅里寻觅她的踪迹。特芮丝从来没有看到她,但在店里有个目标可以找寻,还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整个世界好像也因此大为改观。

每天早晨到七楼上班时,特芮丝都会稍停片刻,看着一列玩具火车孤零零地放在电梯旁的桌子上。这列火车并不像玩具部后面地板上奔驰的火车那般又大又精巧,但这列火车小小的部件当中,自有一股愤怒的气焰,是大火车望尘莫及的。小火车绕行在封闭的椭圆轨道上,展现出愤怒和挫折,让特芮丝为之着迷。

“呜!呜!”火车呼啸而过,莽撞地钻入混凝纸浆制成的隧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出隧道时又发出同样的声音。

早上她踏出电梯,还有晚上下班时,那列小火车总是在奔驰着。她觉得它对每天启动它的那只手下了诅咒。无论是在弯道时火车头的拉动,还是在直行时火车的横冲直撞,她都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暴君狂乱而漫无目的地奔驰。火车头牵引着三节卧车车厢,车窗里面还能看到小小的人形身影。再后面是一辆敞顶的货车,载着真正的小木头,另一辆货车车厢上载着假煤炭,最后是一节守车,跟着整列飞奔的火车快速奔驰在弯道上,就像小孩拉住母亲的裙子一般。火车好像是某样因监禁而发了疯的东西,又像早已没了生命、永远不会磨损的东西,就像中央动物园里优雅的、脚步轻快的狐狸。这些狐狸用繁复的步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环绕着笼子打转。

今天早上,特芮丝很快就从玩具火车那里离开,朝着她工作的洋娃娃部门走去。

九点零五分,偌大的玩具部有了生命。长桌子上罩着的绿布幔拉开了,电动玩具开始朝空中丢球,然后接球;射击场发出爆裂的声响,靶子开始旋转。谷仓动物的那张桌子上充斥着嘎嘎、咯咯、驴鸣的声音。在特芮丝背后,大锡兵无趣的“啦嗒嗒嗒”的鼓声已经开始,锡兵的脸上充满斗志,整天面对着电梯打鼓。美术品及手工艺品的那张桌子散发出一股黏土的清新味道,令她想起小时候学校的美术教室,也想起校园内地窖的味道。据说那地窖真的曾是某人的墓穴,特芮丝以前还曾把鼻子伸过铁栏杆去闻。

洋娃娃部门的负责人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正把洋娃娃从货架里拉出来,把它们的腿一一张开,摆在玻璃柜台上。

特芮丝跟马尔图奇小姐打了声招呼,马尔图奇小姐站在柜台后面,专心数着钱袋里的纸币和硬币,所以她只能在有节奏的数钱点头动作之外,对特芮丝深深点了个头。特芮丝从自己的钱袋里点了二十八张五十元的纸币,把这个数字记在一张白纸上,放在出货收据信封里,然后依面额把钱放在收银机中的格子内。

此刻第一批顾客已从电梯里拥了出来,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困惑而又有点惊讶的表情,很多人发现自己身在玩具部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然后他们很快就往各处散开了。

“你们有没有会撒尿的娃娃?”一个女人问她。

“我想要买这个娃娃,但有没有穿黄衣服的?”一个女人边说边把一个洋娃娃推过来,然后特芮丝转过身去,从货架上取下那女人要的娃娃。

特芮丝注意到那女人的嘴巴和脸颊,很像自己的母亲,凹凸不平的脸颊隐藏在深桃红色的脂粉之下,间隔在双颊当中的,是一个布满垂直皱纹线条的红色小嘴巴。

“这款洋娃娃都是同样大小吗?”

这里用不着推销技巧。每个人都想要买个娃娃当圣诞礼物,什么娃娃都行。在这里上班,只需要弯腰,抽出盒子,找出棕色眼睛而非蓝色眼睛的娃娃,以及叫亨德里克森太太拿她的钥匙打开橱窗。除非她相信某个特别的洋娃娃已经没有库存了,否则要亨德里克森太太开橱窗取娃娃,通常她都会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因为要做这件事,就要侧身走进柜台后面的走道,把客人购买的娃娃放在包装柜台堆积如山的盒子上面。无论仓储小工多么努力清走包装盒,包装柜台上的东西永远越叠越多,而且不断塌下来。柜台这里很少有孩子过来,圣诞老人自然会把洋娃娃送到小孩手上,一张张急切的面孔和张牙舞爪的手,就在此地代表着圣诞老人。一般来说,那些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最傲慢,一出手就买最大、最贵的娃娃,那种有真人头发以及替换衣裳的娃娃。但特芮丝心想,在这些女人冷酷粉妆的脸孔底下,可能仍存有某些善意吧。穷人心中肯定有爱,因为他们耐心等待着轮到自己,小声询问某个洋娃娃的价格,然后摇摇头遗憾地离去。一个不过十英寸高的洋娃娃,索价要十三元五毛。

“拿去吧!”特芮丝想这样对他们说,“真的太贵了,但我可以送给你。法兰根堡不在乎这个娃娃的。”

但穿着廉价外套的女人,还有蜷缩在破旧围巾下的羞怯男人早就已经离开了,朝着电梯走回去,遗憾地看着其他柜台。如果客人的目的是来买娃娃,那他们就不会想要买其他东西。娃娃是一种特别的圣诞礼物,几乎可以说是有生命的、仅次于婴儿的东西。

很少有小孩来这里。但有时候偶尔会出现,通常是小女孩,极少数的情况是小男孩,爸爸或妈妈紧紧握住他们的手。特芮丝会拿出她自己认为小女孩喜欢的洋娃娃给孩子看,她很有耐心,最后总有某个娃娃会改变小孩脸上的表情,一时间让人真的想要相信洋娃娃的目的就在于此。而通常这也就是小孩子带回家的洋娃娃。

有天傍晚下班后,特芮丝在对街的咖啡和甜甜圈店里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特芮丝常在回家前先到甜甜圈店买杯咖啡。罗比谢克太太坐在甜甜圈店的后面,那个长长的弧形柜台尾端,正把一个甜甜圈浸到一大杯咖啡里。

特芮丝朝她的方向硬挤过去,穿过一大堆女孩、咖啡杯和甜甜圈。她走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肘边,一边喘气一边说:“你好。”然后她面向柜台,好像她只是来这里喝咖啡的。

“你好。”罗比谢克太太开口了,但她的语调如此冷漠,粉碎了特芮丝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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