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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上任的国家剧院院长,是个秃顶。他把大自然赋予他的最后几绺光滑的软发干脆剃掉,这样一来他造型高贵的脑壳就决不会使他丢脸。亨德里克威严而自信地昂起总理大人喜欢的那颗梅菲斯托的头。在他有点儿浮肿的苍白的脸上,冷峻的宝石般的眼睛,闪烁出比任何时候更为诱人的光泽。紧绷的太阳穴上流露出紧张、痛苦的心理,这令人油然而生怜悯和敬意。两颊开始松弛,中间带着一条明显凹痕的下巴,仍然保持着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和威风。尤其是当院长高高翘起自己的下巴时(这是他常做的一个动作,以显示其气派),这下巴既威严又动人。可是当他低头时,脖子上便出现皱纹,肉叠成了两层,原来他已有了双下巴。

院长可称得上英俊潇洒。但只有像将军夫人这样的贵人,用长腿眼镜从头至脚仔细打量他,才会断定他的英俊不完全是真实的和合乎情理的,而是用主观的意志力做作地创造出的一种错觉,并非自然的天赋。

“他不但表情做作、不自然,以达到高雅的效果,他双手的动作也是如此,”恶意中伤和吹毛求疵的人如是说,“他的手宽大、丑陋,但他善于使用并变换手部动作,使他的双手看上去修长而优雅。”

院长称得上端庄高贵、威风凛凛。他以宽边角质框架眼镜代替了夹片单镜。他的身姿笔直、矜持,近乎僵硬。他高雅的气质和魅力使人们忽略了他体重增加的事实。平时,他说话的声音总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沙哑,宛如悠扬的歌声。他能巧妙地根据不同语境交替使用不同的语调,如专横跋扈、乞怜哀怨、劝诱哄骗、若有所思。有时遇到隆重的场合,他的声音竟然令人意外地变得铿锵有力,重如磐石。

然而,院长也挺风趣。在他所施的诱人的惯技中,他那典型的莱茵人的诙谐占着重要地位。院长善于用轻松诙谐的言语来争取恼怒的舞台管理人员、争取桀骜不驯的演员,甚至争取傲慢的政府官员也不在话下。他能给严肃的会场带来和谐的阳光。他天生奸猾,又老于世故,所以凭这一招他便能使整个儿阴郁的排练场充满活力和生气。

院长也非常得民心,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他,称赞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甚至政治上的反对派在举行秘密集会,小心地关起门来发表议论时,对他的评价也较为温和,没有强烈的对立观点和态度。对政府持异议的人认为亨德里克虽身居要职,但却如他本人自称的那样,确实不是纳粹分子,这确实是正能量,甚至是一个奇迹。阴谋集团中的某些人觉得国家剧院院长是在使用总理给予他的特权。他把乌尔里希斯弄进普鲁士国家剧院,这件事本身就是值得称赞的冒险行动。最近,他甚至雇用了一个犹太人至少是半犹太人当私人秘书。此人是个小伙子,名叫约翰内斯·雷曼。他长有一对温柔的、金褐的,带点油滑的眼睛,他被院长驯服得像一条忠诚的狗。为此,雷曼改信新教,而且十分虔诚。他的专业是德语和戏剧史,同时还学了神学。他对政治不感兴趣。雷曼说:“亨德里克·赫夫根是个伟人。”在他家庭所属的犹太人圈子里和他所能接触到的其他宗教团体里,他都积极宣扬这个观点。

亨德里克解私囊来支付忠诚的雷曼的工资。他不惜自己花钱雇用一个社会底层的人,这不能不使政府中的反对派刮目相看。按规定若雇用雅利安人当私人秘书,工资可以由国家剧院支付。院长雇用的是非雅利安人,因而他不能向国家要求支付用人的工资。其实如果一定坚持要求国家支付,总理也许会同意这一要求的,但从亨德里克的性格和为人来看他不可能提出这一过分要求,为此他做出了经济上的自我牺牲。他要支付二百马克的工资,这在他个人的财政预算中只占令人感觉不到的微乎其微的比例,但换取的价值非常大,他这样做太聪明了。约翰内斯·雷曼在亨德里克“花钱为自己买条后路”的计策中占着重要地位,这笔财政支出是必要的。亨德里克需要为自己以后的生活积点儿德。这对他来说是必要的,不然他忍受不了目前的现状,内疚会使他忐忑不安,哪里还有幸福可言?他害怕将来有朝一日会变天,因此这位大人物觉也睡不踏实,常做噩梦。

国家剧院可不是有时看上去的避难所的样子,每个人要兢兢业业,各司其职。理论上讲,在剧院,亨德里克是掌权人,言行不能过于随便。而且在实际工作中,他自己也认为疏忽管理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宣传部长和报刊媒体都时刻在严密监视着他。有些演员虽然长着一头金发,然而演技平平,别无所长,是些不折不扣的饭桶。院长会禁止他们上演拙劣不堪的戏剧,以免他们在艺术的舞台上出乖露丑。亨德里克能做到这点,自认为是一种胜利,心里很得意。

诚然,院长必须保证剧院的上上下下,所有员工,从舞台管理人员、舞台监督、舞台看守直至演员都不准有犹太人。当然,一个剧作者经过审查,证明他的家族上至四五代都没有问题时,他的剧本才可考虑采用。一个剧本的思想内容如果触犯了当局的底线,令其不快,那么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鉴于这种状况,要排出令人满意的节目单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你不可能总想着上演古典剧目来充数。在汉堡,上演了席勒的《唐·卡洛斯》,在戏中当马基尔·波萨要求西班牙菲利普国王给予“思想自由”时,观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好像是在示威和反抗。在慕尼黑,席勒的《强盗》,在政府下令禁演前,戏票已被销售一空。席勒的早期作品竟成了当前的革命戏剧,给观众以莫大的鼓舞。亨德里克本人极想扮演主人公马基尔·波萨和弗朗茨·摩尔,但要上演《唐·卡洛斯》和《强盗》却顾虑重重。一九三三年一月以前,列入要求很高的德国舞台上演计划的是戈哈特·豪普特曼、韦德金德、斯特林德贝格、格奥尔格·凯泽、施特罗海姆等人的早期剧作,因为这些剧作基调雄壮有力,所以被扣上掺有“文化布尔什维克破坏精神”的帽子,遭到严厉批判和禁演。具有天赋的年轻一代戏剧家几乎都流亡异国,没有出走的在德国则遭到迫害。作为院长的亨德里克,在他的剧院能上演些什么?纳粹诗人是一批穿黑色或褐色制服的神气活现的年轻人。对于他们写的剧本,凡是稍懂得戏剧的人都会惊恐地转过脸去,真是不堪卒读。可是,亨德里克院长却约请这些威风凛凛的小青年们为剧院创作剧本。他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天赋的火花,并向他们其中五人预支了几千马克的稿酬,指望他们能写出像样的剧本来,但结果使人大失所望。交来的剧本都是些具有爱国主义内容的悲剧,语言慷慨激昂,活像中学生的作文。“鉴于目前德国的现状,要想搞出点儿像样的戏剧来也真不易。”亨德里克对他圈内的亲信们说。他双手撑着脑袋,那张蜡黄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局面虽然艰难,但亨德里克院长会动脑筋。缺少现代喜剧,他就去挖掘旧的滑稽剧,而且演出非常成功。他上演一些曾使祖父辈人开心的法国的古代喜剧,上演历时数月,场场客满。他亲自出马扮演主角。他登台演出时身穿绣得巧夺天工的十八世纪的长袍,下巴上涂着一块小小的黑痣,使他化装得滑稽的脸更能逗人笑,剧场里的女观众乐得咯咯直笑,好像有人在胳肢她们。他的表情轻松愉快。他的对话生动活泼,能使老实巴交的祖父辈人的那种诙谐达到现代剧最卖座的效果。席勒的剧作自始至终贯穿着对自由的渴求,因此名声不佳,所以亨德里克院长主张多演莎士比亚的戏剧,同时权威性的报刊把莎士比亚奉为“日耳曼伟大人种的杰出天才”。

“半神”的宠儿、新德国的代表性女演员洛特·林登塔尔,居然登台出演《米娜·冯·巴黑尔姆》里面的一个角色,尽管该剧是一七六七年的作品,但剧作者戈特霍尔德·埃弗赖姆·莱辛因当年同情犹太人和提出早已过时的理性而受到鄙视。不过由于林登塔尔是总理的情妇,这个剧的上演也没有遭到干预,所以人们只好将莱辛的过时的观点抛在脑后,去欣赏他的戏剧作品。《米娜·冯·巴黑尔姆》一剧演出时,卖座率相当得高。由于新院长会动脑筋,所以,在诗人穆克领导下国家剧院经营亏损的状况彻底改变了,收入开始大大增加。

穆克受“元首”的特别委托,到欧洲各国去旅行,做报告,进行宣传活动。当他听到他的后任旗开得胜时,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他把一股怒火压在心底,外表不露声色,反而从意大利的巴勒莫、丹麦的哥本哈根等地给他的“朋友亨德里克”寄风景明信片致意。他在风景明信片背面不厌其烦地强调,他自由地遨游在各国,这有多美呀!他从斯德哥尔摩大酒店发出的明信片上写道:“我们诗人都是些流浪汉。”此次旅行他得到了一笔款项。各大报刊都按旨意大肆渲染他抒情的战斗杂文,甚至对他在豪华的饭店、剧院包厢和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上的细节描写也不乏赞美之词。这个悲剧《塔嫩贝格》的作者激发了自己对奢侈生活的兴趣。他把这次游览当作一种“精神福利的使命”。他一再表白,他不是因为受贿赂才为第三帝国做宣传的。他的主子即那个跛子也许正是如此,但诗人采用的是软绵绵的情歌小曲进行宣传的。例如在奥斯陆,有人从欧洲最北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一个关切的声音从北极地区传来:“德国好吗?”而这位作环球精神福利旅行的人却以十分虔诚的态度回答了几句话。他的言语像一束春天的花朵绽放在黑暗的德国。

穆克所到之处都受到了亲切热情的接待,只有巴黎是个例外。这位德国诗人感到非常不快,那里的军国主义尚武精神激怒了他。他不喜欢这种精神,这与他崇尚的思想格格不入。所以诗人向德国国内他的读者警告说:“巴黎的气氛是危险的!”

在出国访问期间,在深受感动之余,穆克先生通过写信、打电话等手段,顺便搞了点儿反对他的“朋友”亨德里克的阴谋活动。他在巴黎通过使馆和盖世太保的特务打听出,在巴黎有一个黑色女人,亨德里克同她有过不光彩的淫乱关系,而且至今还在经济上支持她。在穆克的天性中容不得一点儿下流行为。他不得不暂时克制心头的厌恶,屈尊光临蒙巴特酒吧间。此时,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正在扮演小鸟儿跳舞。诗人要了香槟酒,把黑舞女朱丽叶叫了过来。当朱丽叶得知,他从柏林来是专为了打听亨德里克·赫夫根过去的性爱史时,她轻蔑地说了几句粗野的话,然后站在那里,把插着绿色羽毛的艳丽的屁股向他撅起,随着这种姿势她噘嘴发出“噗”的一声,这声音引起了人们讨厌的联想,整个酒吧间乐开了花。笨手笨脚的德国诗人碰了钉子,遭人耻笑,丢尽了脸。他瞪大了圆圆的蓝色双眼,愤怒地吐着撒克逊口音,出了酒吧间径直离去。当天夜里,他给宣传部长打电话,指出新院长亨德里克私生活淫乱。他说,在巴黎流传一则关于新院长的秘闻。总理的宠儿成了被攻击的对象。宣传部长感谢他的朋友提供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但是,现在要揭露并攻击一个在全国首屈一指的戏剧界权威、当权派的宠儿、观众喜爱的演员是多么困难啊!亨德里克深受大家的尊重,这是他牢固的群众基础,他紧紧地掌控着国家剧院院长的宝座,任何人要想撼动都是螳臂挡车。他的私生活无懈可击。亨德里克从科隆把父母和妹妹约茜接到柏林。他们住在格鲁内瓦尔德区的一座王宫式大别墅里。帝国总理广场旁的那套房子,因租约要过几个月才到期,暂时由尼科勒塔居住。亨德里克的这套别墅里有花园、网球场、平台及宽敞的车库,这些设施给年轻的院长装潢了门面,显示了他那高官显爵的身份。目前,这种奢华、富贵的外表正是院长所需要的。过去,他曾经踩着轻便舞鞋,披着皮大衣,夹着单片眼镜,以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形象穿街过巷。这时光流去并没有多久。即便住在帝国总理广场,他也还是个放荡不羁的艺人,虽然可以称得上是个生活上阔绰的艺人。现在到了格鲁内瓦尔德区,他成了大贵族,庄园主,他挥金如土。政府当局对院长在经济上源源不断地支持,且毫不吝啬。优伶亨德里克过去对生活的要求只限于能穿到干净的衬衣,以及能在化装台上放一瓶科隆香水。如今他拥有了比赛用的骏马、一大群奴仆、许多辆汽车,等等。他如此讲排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感。各大报刊都登载年轻院长紧张工作之余在优美环境中休息的照片,再配上如下的文字:亨德里克·赫夫根在他的别墅花园里喂他的纯种灵提犬“霍皮”,亨德里克·赫夫根在他家文艺复兴格调的餐厅里同母亲共进早餐,等等。

格鲁内瓦尔德区别墅是年轻院长的私产,他把这幢别墅命名为“亨德里克宫”。这是他花了一笔钱从一个移居伦敦的犹太人手里买下来的。“亨德里克宫”布置精致,其豪华程度堪与“教授”早年的宫殿般豪宅媲美。建筑里的奴仆一律穿银丝镶边的黑色制服。只有小柏克一个人可以吊儿郎当地进进出出。他常穿一件不整洁的蓝白条夹克,有时也穿褐色救世军制服。这个笨小子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留着寸长平头。他在“亨德里克宫”享有特权,别墅主人把他当作自己回忆往昔的一件令人发噱的小小纪念品而保存起来。小柏克实际上是专门为了欣赏和敬仰主人发迹而存在的。他的确也这样做了,每天,他至少要说一遍:“我们的日子多么美好啊、多么富裕啊!好得简直无以言表!想想过去,当时为了吃顿晚饭我们还得借七马克五十五芬尼的债啊!”小柏克一想起亨德里克对自己的帮助,就敬畏而感激地咯咯笑起来。

亨德里克逢人便说:“柏克是个乖孩子,就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一直对我忠诚不渝。”每当他提到小柏克时,就感到格外亲切,在这种感情中也隐含着某种图谋报复的心理。有谁值得他报复,这是针对谁的?是谁不同意他把忠实的奴仆柏克留在身边使用的,这不正是巴尔巴拉吗?在汉堡的住宅里,由于巴尔巴拉施压,亨德里克被迫只允许一个在将军夫人的庄园里干了十来年活的丫鬟留在身边,以此原封不动地保持着枢密院顾问的女儿——他的妻子一贯的生活方式。亨德里克现在阔绰起来了,但他绝对忘不了哪怕是过去的最小的失败。他宣称:“现在我是全家之主!”

他是全家之主,名副其实,因为凡是跨进他庄园门槛的人,几乎都带着钦佩和敬畏的心情分享着他的荣华富贵,分担着他的喜怒哀乐。亨德里克有时在火焰熊熊的壁炉边与其他人欢度夜晚,或跟他们在花园里消磨那迷人的星期天上午。他经常摆出一副被冒犯的家庭女教师的面孔,阴沉着脸,好像是对别人的过错表示无奈,但还要伺机进行批评、剖析和教育。这时他会把自己关进房间,并让别人知道他又犯偏头痛了。从他痛苦的态度和气氛的状态来看,大家知道他在内心里说:“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为了给你们弄来钱,我得拼命干。”有时他烦躁地对家里人说:“你们不要来管我!”倘若真有几小时无人理他,他又要怪罪别人。

只有母亲贝拉最善于同自己的儿子相处。她对自己的“大男孩”温柔体贴。亨德里克对母亲也不敢过于放肆,而且他真的非常爱自己的母亲,他为自己有个出色的妈妈而自豪。母亲进步很快,能完全适应新环境、新身份、新地位。她举止端庄,谦虚谨慎,善于操持她大名鼎鼎儿子的这一大家子人的家务。谁还能从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身上看出,她过去曾为慈善事业募捐,曾受人怀疑而成为恶意中伤的对象呢?事情过去已久,谁也不会去追究以往的蠢事。再说,贝拉夫人在柏林的社交场合中,显得很得体,很有分寸,是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她被引见给总理先生,并且经常同一些名门望族来往。电烫并工整梳理的银灰色的鬈发显得十分洒脱。与她出了名的儿子一样,她那聪敏欢悦的脸,总是神采奕奕。贝拉夫人衣着朴素,但精挑细选,所以看上去非常得体。冬天,她喜欢穿深灰的绸衣,天暖时爱穿银灰色的,几年前,贝拉夫人在儿媳妇漂亮的外祖母那里赞不绝口的那件衣服就是银灰色的。

将军夫人从来不上格鲁内瓦尔德区的别墅来,这使亨德里克的母亲深感遗憾。“我欢迎这位老太太到我们家做客,”贝拉夫人说,“虽然她的血统中有点儿犹太成分,我们可以不计较。亨德里克,你不也这样认为吗?她却不屑来此一顾,难道我们的地位还不够高?”贝拉夫人摇了摇头。“其实她看上去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贝拉夫人又怜悯又生气地说完她的话,“一个体面的家庭欢迎她,她应该高兴才是。”

不幸的是亨德里克的父亲克贝斯的情况相当糟糕,完全不同于贝拉夫人。克贝斯·赫夫根变成了一个怪人,穿一件法兰绒旧上衣,整天到处转悠。他对一本《铁路行车时刻表》爱不释手,不断翻阅。他在住房的窗台上养了几盆仙人掌。他平时很少刮胡子,遇到客人来了就躲起来。过去他还有点儿莱茵地区人们的高昂的精神面貌,后来这种精神面貌也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两眼无神。尽管过去他在科隆做生意破了产,警察把他从住宅里赶了出来,可是如今他还想回到老家去。他为了生存进行过坚韧不拔的斗争,他认为这样总比待在儿子身边无所事事要好些。对老头儿来说,亨德里克的飞黄腾达始终使他惊奇,甚至使他忧心忡忡。“不会吧,怎么可能?!”他嘟囔着,似乎灾难要临头了。每天早晨,他都惊恐地翻看人们给有权有势、备受爱戴的儿子寄来的大叠大叠的信。

约翰内斯·雷曼有时忙不过来,就请亨德里克的父亲克贝斯帮点儿小忙,以此减轻自己的负担,例如克贝斯老人花费了几个早上的时间模仿亨德里克的笔迹在儿子的相片上签名,因为他比秘书签得更逼真。院长亨德里克高兴的时候就问父亲:“爸爸,身体好吗?总是这样没精打采,你到底缺少什么?你在我家里感到无聊?”“不,不,”父亲克贝斯含糊地说,布满胡子楂的脸微微发红,“我有好多事情要做,狗和仙人掌都能给我解闷。”只有老头儿一个人在喂养狗,他不让仆人接近狗。每天,他牵着一群漂亮的灵提猎犬出去进行长距离的散步。亨德里克只有照相的时候才和狗在一起。这些狗很喜欢老头儿,但是它们却害怕亨德里克。其实,亨德里克本人也很害怕那些狗。

别墅楼上,妹妹约茜有一间布置得漂漂亮亮的房间。她经常外出旅行,房间往往空着。自从她哥哥得势以后,电台便来邀请约茜小姐在电台演唱歌曲。她擅长用莱茵河乡音演唱轻松愉快的歌曲,广播杂志也相继刊登她妩媚、时髦的头像。她还是热衷于订婚。当然,如今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向她求婚。只有门当户对的来者,才予以考虑。党卫队青年可以优先考虑,他们漂亮的制服能给“亨德里克宫”带来生机。

“我将和多纳斯贝克伯爵结婚。”约茜宣布。她的哥哥表示怀疑,她就呜呜地哭了。“你总是嘲笑我。”她气冲冲地说。贝拉夫人赶紧过来安慰约茜。亨德里克也不愿看到他妹妹流泪。于是两个人只好异口同声地说,她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事实上,她比当年巴尔巴拉在德国南部大学城火车站见到她时确实更为楚楚动人。这也许是她现在的衣着更为讲究的缘故。经过整容,她小鼻子上的雀斑几乎完全消失。她说:“多纳斯贝格威胁过,不去掉雀斑,他就要解除婚约。”

年轻的达戈波特·冯·多纳斯贝格也有高兴开心的时候。亨德里克是在喜欢被贵族簇拥的林登塔尔的家里认识多纳斯贝格伯爵的,他立即邀请伯爵到“亨德里克宫”做客。伯爵长得英俊漂亮,但是并不富有。他天生愚钝,又娇生惯养。约茜小姐约请伯爵同她出去骑马。平时,亨德里克很少动用他的那些骏马,因为他的时间太宝贵了。此外,他感到骑马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活动。他是为了拍电影才吃力地学会骑马的。然而,他心里明白,他自己骑马技术水平不高,在马鞍上坐不稳。他养马的目的是因为画报要刊登他的照片,马是照相时的一种时髦的装饰品。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拥有这些马和留住小柏克一样,是对巴尔巴拉迟到的、已毫无意义的报复,因为巴尔巴拉曾经用早晨骑马来使他恼羞成怒。

约茜小姐和她的多纳斯贝格骑马到田野去了,伯爵爱上了这个活泼的姑娘。由于约茜历来重视订婚手续,伯爵便同她订了婚,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去寻找为他的伯爵头衔心甘情愿支付更多金钱的女人。目前,他并不忙于离开约茜小姐,因为认为去得罪一个同总理有私交的家庭是非常不明智的。此外,多纳斯贝格伯爵发现在“亨德里克宫”里的生活是轻松有趣的。

院长亨德里克千方百计使他的别墅具有英国风格。贝拉夫人从伦敦直接订购了威士忌酒和果酱,全家人都吃烤面包。他们还喜欢坐在宽敞的壁炉旁聊天,也喜欢在花园里打网球或玩槌球。星期天,如果主人没有演出任务,客人们可以从午餐前一直待到夜里。晚饭后,在前厅举行舞会。此时,亨德里克会穿上晚礼服,并且说在晚间穿晚礼服赴宴是最舒服、最放松的。约茜和尼科勒塔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时不时地这个小圈子里的人会突然做出些疯狂的举动,比如,傍晚时分,他们会分乘三辆汽车,到汉堡去逛圣保利夜总会区。“这里有的是汽车。”多纳斯贝格伯爵不无醋意地说。他内心感到愤愤不平,因为一个优伶的钱能堆积如山,而一个贵族的后裔却一贫如洗。院长有三辆大轿车,数辆小轿车。最漂亮的一辆是银光闪闪的奔驰,这是总理送给亨德里克的礼物。这位胖恩人是因为亨德里克的乔迁之喜大方地把这辆豪华的汽车送到格鲁内瓦尔德区别墅的。

院长的家里极少举行盛大的招待会,因为院长不喜欢大规模的活动。主人喜欢随便请些人到“亨德里克宫”做客。尼科勒塔已成为家庭的一员,所以无须事先通知随时都可入席就餐。她还会在剧务方面跟亨德里克做些交流。周末,她拎着手提箱来了。这是一件相当大的行李,内有晚礼服和睡衣,箱子显得实在太大了。约茜出于好奇,偷偷打开箱子,看看里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使她惊讶的是,她发现里面还有一双用柔软的漆皮做成的鲜红色的高筒靴子。

尼科勒塔准备和马德尔离婚。“我又当了演员,”她给他写信,“我将永远爱你,我将终生尊敬你,但只有重新工作才能给我带来幸福。在我们新德国,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人们的干劲儿很大。你沉浸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对此你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亨德里克上任后的第一件公事,是聘请尼科勒塔为国家剧院的演员。尼科勒塔再次登台演戏,但再也没有达到汉堡时期的演出水平。不过,她僵硬死板的动作和声音逐渐在消失,嗓音和舞台动作又开始变得轻松活泼了。

“看,你又重新学会演戏了!”亨德里克说,“本来是不该让你登台演出的,你这傻瓜!当时你在汉堡不辞而行,实在是个大罪过。我不是说你对可怜的克罗格犯下了罪,而是说对你自己。”

不争的事实是,尽管尼特勒塔的演技拙劣,但剧院的同事和报刊媒体还是极有分寸地对她表示出敬意,因为人们都知道她是院长的女朋友,而且很明显,她能对院长施加巨大的影响。在隆重的交际场合,她就站在院长的身边,全身珠光宝气,首饰叮当作响。人们感叹,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真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都具有极大的魅力,是地狱中两个阴险而妖冶的魔鬼。

诗人本亚明·佩尔茨把他俩称作“仙王奥布朗和仙后提泰妮娅”。这样称呼好像把法西斯的独裁统治比作了充满血腥的恐怖版本的《仲夏夜之梦》。

“仙王仙后,你们这阴间的君主,请带领我们翩翩起舞吧!”诗人这样奋笔疾书,“你们用微笑和奇妙的眼神使我们着了魔。啊,我们多么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你们呀!让你们带我们进入地狱最底层的深渊去,进入充满魔力的洞穴,洞壁流淌着鲜血。战士们在相互残杀,情人们在相互拥抱。在这里爱情、死亡和鲜血等被狂乱地融为一体……”这是新德国舞场上最高雅的窃窃私语。诗人本亚明·佩尔茨写诗就采用了这种恰当的语调和风格。过去,他曾一度与世隔绝,不谙世事,但现在他变得健谈和善于交际。他使自己迅速地适应并融入到了这些社会名流阶层,这一切得益于他用全新的视角去关注和评判社会深层次的问题,特别是其“魔洞”之说,以及歌舞升平所掩盖的腐败、堕落的社会这一现实。他任诗歌学院副院长,正院长穆克目前在国外干着传教士的勾当。在“亨德里克宫”里,本亚明是个颇受欢迎的客人。他和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伊里希博士以及皮埃尔·拉律都是格鲁内瓦尔德别墅的座上客。

绅士们见到雍容华贵的贝拉夫人就吻她的手,见到约茜小姐则赞美她容貌出众。他们以此为荣,以此为乐。皮埃尔·拉律同小柏克调情。亨德里克对此听之任之。当性格演员约阿希姆和他风趣的妻子一出现,气氛顿时特别活跃。约阿希姆还是个特别能喝啤酒的人,酒量巨大。他肥头大耳,面带善意,满脸皱纹。约阿希姆声称无论别人怎么说,他认为世界上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比格鲁内瓦尔德的这个“亨德里克宫”更美丽。他时而把别人拉到墙边,开导他们说:“平心而论,我清白无辜,问心无愧。”这时他目光闪耀,而后继续补充说:“几天前,我又发现有人诽谤我,于是我不得不让他进了监狱。”

有时,安格莉卡·西贝特也参加“亨德里克宫”的聚会。她同一个电影导演结了婚,所以改了姓。新郎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浓密的栗褐色头发,配上一对大大的深蓝色的眼睛。在这个堕落的圈子里,他看上去似乎是唯一心地单纯的人,他像孩子似的思考问题。他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年轻骑士,对人善良,从不指责别人。但是出人意料,他竟然有叛逆心理,对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早已忧心忡忡。起先,纳粹主义激起了他的热情,然而激情越高,失望也越大,现在他终于有所觉醒。

他钦佩亨德里克的才能和艺术天赋,所以他主动与他接触。他有时会提出一些严肃且显得急迫的问题。“您对最高当局有一定影响,”这个小伙子说,“您难道就不能阻止某些暴行吗?您有责任向总理汇报集中营里的事情。”说话时,这位年轻骑士天真无邪的脸激动得通红。

亨德里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年轻的朋友,您想要干什么?”他不耐烦地问,“您到底要求我去做什么?要我用雨伞去挡住尼亚加拉大瀑布吗?您认为这样做会有成功的希望吗?根本没有!您瞧,问题就这么简单。”亨德里克得意扬扬地讲完话,语气显得似乎已把对方说的心悦诚服了。

有时,院长会更换伎俩,一反常态,以玩世不恭的傲慢态度,放弃一切美化自己或为自己辩解的词句,这时他显得更加坦诚。他紧张得满脸通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出于嘲讽而笑得前仰后合。他哀伤又得意地大声说:“我难道不是无赖吗?我难道不是一个十足的无赖吗?!”朋友们听了都感觉非常开心,约茜听了甚至高兴得鼓起掌来。只有那个天真无邪的年轻骑士脸上露出严峻的表示反感的神色。安格莉卡则会用悲哀而惊愕的目光看着她的朋友亨德里克,因为她曾为亨德里克抛洒过苦涩的泪水。

当然,若有政府要员或同政府有密切关系的人在场,亨德里克决不会吐出“尼亚加拉大瀑布”或自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恶人”等牢骚话。甚至在多纳斯贝格伯爵面前,院长的谈吐也十分谨慎。假如洛特·林登塔尔给个面子,大驾光临,亨德里克更能游刃有余地在兴高采烈和谨言慎行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

这位慈母般的金发女人有时在“亨德里克宫”打一盘乒乓球,或陪主人跳一会儿舞。为了她的到来大家会把聚会搞得像过节那样欢欣鼓舞。母亲贝拉把储藏室里的最佳食品拿出来招待这位贵宾,尼科勒塔用清晰的口齿称赞贵夫人那双紫蓝色的双眼,这时皮埃尔·拉律撇下小柏克不管了,甚至父亲克贝斯也会从门缝里瞥一眼那个胸部丰满的女人。林登塔尔那宛若少女纵情欢乐时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了大厅。当总理乘坐他的大型豪华轿车来到“亨德里克宫”接他的洛特,并同时祝他的梅菲斯托晚上好的时候,屋里的所有人瞬间都呆若木鸡。林登塔尔立即飞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贝拉夫人得意和激动得快要晕倒了。她瑟瑟缩缩,声音像在呻吟,说道:“总理阁下,您要点儿什么?点心?还是一杯香槟酒?”

“亨德里克宫”门庭若市,门前车水马龙。吸引人们前来欢聚的原因是主人的声誉和好客,是引人垂涎的美味佳肴和酒食,是平坦宽阔的网球场,是发出悠扬乐声的唱片,是令人折服的豪华环境。来拜访的客人中有演员、将军、诗人,政府高级官员、记者、外国的外交官、姬妾和优伶。然而以往和亨德里克关系密切的少数人,却没有光顾这里,参加愉快而丰盛的招待会,如将军夫人,从不问津。贝拉夫人徒然等待她的光临。将军夫人的生活每况愈下,她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庄园,迁居在离动物园不远的一间斗室里。她逐渐失去了同柏林社交界的来往。而过去她可是个风云人物。“在有些人的家里,我见到的尽是些杀人犯、变态狂、疯子,我杜绝同他们来往。”将军夫人不无自豪地说。

另一个从不拜访院长豪宅的人便是乌尔里希斯。他对院长的家敬而远之。他从未受到邀请,但即使受到邀请,他也不会去赴约。乌尔里希斯工作十分繁忙,几乎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此外,他多年来以忠诚和耐心保持着对亨德里克的良好印象。乌尔里希斯一直是个和蔼可亲,甚至是温柔善良的人,尽管他内心怀有一股高昂的革命热情。他对亨德里克深信不疑。当有人对亨德里克的道德和政治品质表示怀疑时,他总是用热情的话语耐心地说服对方,使其相信:“亨德里克是自己人!”现在,乌尔里希斯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幻想,甚至对亨德里克·赫夫根的看法也改变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人和蔼、善良。他现在的目光中充满了凝重与险恶。

现在,乌尔里希斯的举止表现得谨慎而又勇敢,好像他非常紧张地随时准备好进攻,然后仓皇逃跑。他在进行着一场危险的游戏。

乌尔里希斯接受亨德里克的劝告,留在国家剧院继续工作。当时亨德里克只是随随便便地劝告几句,而乌尔里希斯却在考虑如何用在国家剧院工作的身份作掩护摆脱盖世太保的严密监视。至少这是他的企图和目的。然而他的如意算盘使他产生了错觉。乌尔里希斯以为敌人没有发觉自己活动的踪迹,其实一开始他就被监视了。敌人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哪!

起初,剧院里的人总是躲着他,对他不是很信任。现在人们带着亲切的同事般的感情与他交往。乌尔里希斯粗犷的男子汉气概和落落大方的开朗性格给人以好感,赢得了大家的理解。他也学会了一套应付各种场面的欺骗性本领。他狂热地追求既定目标和准备做出最大牺牲的钢铁意志使他变得狡黠了,他甚至敢于同洛特·林登塔尔开玩笑。有时,他对性格演员约阿希姆说,自己丝毫不怀疑约阿希姆血统的纯洁性。只要一碰见舞台管理人员,乌尔里希斯即以明朗的态度,按规定的姿势向对方致意,嘴里还喊“万岁!”并且在“万岁”两字之前加上他所痛恨的独裁者的名字。如果总理坐在包厢里看戏,乌尔里希斯会迎合说,为大人物演戏,这使他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不过,他的心跳却是因胜利带来的喜悦和敌人造成的恐怖交织在一起而引起的感觉。当他演完一场戏以后,他的同党拉幕人、秘密地下联系人,会悄悄地告诉他有关秘密集会的事。这些活动几乎是在肥胖的凶神恶煞和胸前挂满勋章的最大的刽子手的眼皮底下进行的。这个备尝集中营严刑拷打之苦的普通演员,继续从事反政府的瓦解和煽动等活动。

狱中的可怕遭遇使乌尔里希斯一时萎靡不振。出狱后的头几个星期,他痴痴地发呆,眼前经常闪现集中营里的悲惨情景,这些都是一般人所无法忍受的,也是使一般人不无绝望的。刽子手们的卑鄙行径是赤裸裸的,他们暴戾恣睢到了无以复加的可怕地步。他们严刑拷打赤手空拳的人们,并以此作为胜利而庆祝。他们把自己的暴行吹嘘为爱国行动,认为这是对“反民族的破坏分子”的感化所取得的成绩,也是道义上对觉醒的祖国做出的正当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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