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旧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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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关人准备要把他们夫妻转走的那个黎明前，是趁看守之人撑不住打盹时偷跑出去的，何启明没跑，不知道是为了给他爱人打掩护，还是因为腰有伤。

后事处理的很快，打捞、装裹、埋葬……半天完成。人就葬在距离这江边不远的一个草坡上，湿土混着枯草堆了个不大的鼓包，土培的不结实，风大时，枯草哆嗦，土屑跟着窸窸窣窣地往下掉。

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不少这样零零散散的鼓包，帮忙捞尸的渔民说那里葬的都是落水的人，大江收了他们的命，大江就成了他们的家，聚在一起，有伴儿。

又隔一日，麻苏月见到了何启明，就在文德路小学那个破仓房。

因为他爱人在“畏罪自杀”前将大部分的罪名都揽下了，他的罪名自然轻了，关豫和6姐夫之前的疏通也用不上了。

人家安排他回十中去打扫卫生，他却主动留在了这所小学，也是打扫卫生，吃住都在这间仓房。

校园里死寂死寂的，巴掌大的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像一只散了黄的臭鸡蛋，偶一声秋虫啾唧，将它吓得抖，真抖，瑟瑟的，像在冷。

仓房不小，堆了半屋子的破桌子烂板凳，墙壁斑驳，屋脊向中间弯下来。窗户也不小，横七竖八地钉着几根木条，下头的三根松动了，耷垂着，风一来吱呀呀地摆，不知是在向人宣告它放人跑出去的佳绩，还是在诉说它没能将人拦住的悲哀。

人坐在用门板搭成的床铺上，勾了头，拱了背，双手插在大腿中间，颓败、干枯，化石一般，浑身陈旧，唯头和胡子茂盛。

大约是觉得屋里太静，他终于抬了头，抬头看见麻苏月正看着那扇窗户出神，

“谢，谢谢你把她安葬了，”他开了口，声音像这屋顶上的茅草一样干巴，大概是苦吃多了，没泪，只有哀伤，“她熬不住了，绝望，不，是失望，跑出去，跑出去就是希望……”

“对你们的女儿失望？”麻苏月冷笑半声转过身，“她报名去参加三线建设了，昨天走的，所以我今天才来。我爱人疏通好了关系，他们已经答应了要将你们送走，白马湖农场。可到底晚了一步。”

“我知道，知道……”他喃喃，不知说的是知道他女儿走了，还是知道疏通好了关系，“好大会儿才又说出下半句“是我们惯坏了她——”

“就只是惯坏？”

何启明不说话了，低头，麻苏月寻了个勉强能坐的凳子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进入正题“我对她不感兴趣，对她是否和你们划清了界限也不感兴趣。我今天来，除了看看您，给您送点东西，还想问问当年的旧事，方便说吗？”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对吧？”两三分钟过去，看他还不说话，麻苏月自己说

“让我来猜猜看你为什么不想认我娘，不想认我。

是因为我娘的行为损害了何家的门楣？是，但也不全是吧？

还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对不对？矛盾还是误会？是缘于姐弟之情，还是经济利益？

难道是阴谋？

您不说，那我可就接着猜了——”

“不是，都不是，是我对不起姐姐……你和姐姐长得一样，一样聪明……”他抖擞着嘴唇开口，眼圈红了红，伸手捂住，须臾后松开终于下定了决心，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被改造的狠了，讲述之前先说了两次我有罪。

他说

你和姐姐一样聪明，但聪明的地方不一样，你是理科好，思维能力强，姐姐是父亲手把手教的，聪明、漂亮，能诗能文、能歌善舞，外文也很好。

她上的是女校，战时转到渝市，刚到那里没多久就有人上家来提亲，其中有个死了老婆的大官，说就想找个姐姐这样的，去了一次又一次，还派人到学校门口堵人，姐姐害怕，但得罪不起，父亲也害怕，也得罪不起，人家有钱有权还有枪。

有一天姐姐突然说要去留学，她总是这样，嘴上不说，心里却特别有主意。那时候公费留学要考试，名额稀少，自费的不用，只要保证留洋期间不购买外汇就行。留学需要钱，家里的房子都被炸了哪有钱？她说不用家里的钱，说要勤工俭学，说十万留学生里有一大半都是勤工俭学。

父亲不同意，说国外也打仗，姐姐却一声不吭拿到了学校的推荐留学保证、一点资助和一封外国老师写的介绍信，就那样走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看麻苏月“你娘其实很胆小，渝市山路多，每次出去散步天还没黑她就躲到了我身后，我走一步，她走一步。那一次她却走的很大胆，我知道，她是觉得那个大官比未知的路还可怕……”

“然后呢？她哪年回来的？”麻苏月问。

“四一年秋。”

“伦敦大轰炸之后？”

“是——”

麻苏月站起身，在屋里来回地走，地上有许多烧到半截的桌子腿板凳腿，挡路，她踢开一根又一根。等在外头的关豫听到动静走过来站到了门内。

伦敦大轰炸下劫后余生，半张船票都难求的时候安然归国……原来是这样的爱情啊，麻苏月懂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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