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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身穿臭烘烘睡衣倒在地上,发黄裤裆垂露出孱弱衰老的那话儿。猫们围着他转,饿得直叫,胡须和好奇的脚掌上都沾了血。X打破了老头的头,他痛苦垂死之际滚下床来。从满屋迹象看来,尽管他年迈体衰,却仍奋力抵抗挣扎了一阵:床单乱成一团,床头小几也打翻了,几下的夜壶侧倒出来,尿流满地。之后X一定翻遍房里每一处橱柜抽屉,找出传说已久的藏钱烟草罐。我们看着这些证据,一片沉默,尽管隔壁邻居仍然鬼喊鬼叫个不停,连在一楼这里都听得见。猫大声喵叫着朝我们身上磨蹭,我想我最好喂他们吃东西,免得他们把房东尸体给啃了。于是我打开食橱拿出鱼,铺好桌子放好食盘,仿佛一切如常。猫全跳上桌埋头就吃,边吃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呜声。

A的女孩因为怀孕,我们没让她进房来。现在我们隔着蕾丝窗帘看见她,肩上胡乱裹着披肩,跟在沉重的大肚子后面沿街走去。A说:“她破水了——她去找警察。”我冲出屋子去追她,很快就追上了,因为她胖得跑不快。她哭起来,说她从来就不喜欢X,说他眼神冰冷。然后她昏倒了。A赶来跟我一起把她抬回地下室,不久她便开始分娩。邻居继续念诵: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A的女孩很害怕,我握着她又热又黏的手,A烧水,B和C则拿条绳子上阁楼把X绑住。他们说,他醒过来时惊讶得完全不知反抗。他一定觉得这像是玩具在叛变。

屋外开来一辆警车,我们吓得抱头鼠窜,只剩可怜的苏西躺在那里,呻吟着揪扯床垫。但警察是来找我们邻居的,是变装男投诉隔壁太吵,于是我们站在地下室通前院的那道阶梯上,看他们拿斧头朝门上钉的木条砍,破门而入。过一会儿他们又出来了,半领半抱着那些恍惚、发抖的住户,他们个个惨白,神智迷离,形销骨立,呆瞪眼睛仍喃喃念着祷词,乏力又倦怠得无意抵抗。

我用瓦斯炉火给剪刀消毒,剪断脐带,A把哇哇大哭的小男婴抱在怀里。但不管当了父亲有多高兴,A仍坚持要对X做一场公平审判。也许,甚至到了那时候,B和C仍不太信任我,因为我以前很有钱。但X很快就向我们坦承了一切。

我们在阁楼里审判他,把苏西留在楼下奶孩子。我们解开X腿上的绳子,让他坐在椅子上,但手臂仍绑着。他坦白的内容如下,似乎在羞辱和辩解之间痛苦不堪。

“我觉得没把握,对自己没把握。万一我搞砸了怎么办?说不定我会彻底搞砸,扣不下扳机,只呆站在门口看他。万一我想杀人,要杀的人也是正确的,却下不了手怎么办?万一我整个人僵住了怎么办?万一我花了那么多时间透过来复枪的瞄准器去看人,克制得太久,根本永远开不了枪怎么办?一想到自己可能软弱,我就怕得全身发抖。

“房东对谁有什么好处吗?成天只知道坐在房里收房租,没人爱他,他对谁都没意义。他根本不算活着,几乎不会说话,眼睛也差不多全瞎了,像只癞蛤蟆蹲在那里,守着那么多钱。

“我乱了,我祈祷。是的,我祈祷。因为怕失败,我整个人都乱了。我祈祷,然后得到答案。我看她睡着了,就拿着枪到他房间。我进去时他没醒,但猫都醒了,伸着懒腰从椅子、柜子、床铺上跳下来,喵喵叫着走向我,像一波有眼睛有嘴巴的毛皮浪潮。他醒过来听见猫叫,也跟着喵起来。‘是谁呀,喵咪,怎么了,喵咪?’我进房间时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完全没有,只是要练习自制。

“但一看到他那么无助,我就恨起他来。一看到要杀他是那么容易,易如反掌,我就恨起他来。我举起来复枪,透过瞄准器看他。瞄准器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现在我看到的他不是人,甚至不是又老又破的人类遗迹,只是有待消灭的东西。他朝着某个他看不见的凶神恶煞讲话,问那人是不是要来抢他的钱。我醒悟到那人就是我,于是心想反正我都来了,把他的钱顺便拿走也好,既然他自己说要给我。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的手在发抖。他叫我别杀他,这下提醒了我,我是可以杀他的,如果我想要的话。直到那一刻之前我都没有想杀他,但当他把我说成杀他的人,我就是了。是他自己决定了他的命运,发生那种事是他自己的错。

“隔壁那些人像疯了一样又唱又念。他在肮脏的床单里滚,双手抱头,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他的睡衣敞开了,一身老肉露在床单上,看到那身老肉让我恶心想吐,我扣住扳机的手指收得愈来愈紧。猫群挤在我腿边尖叫,橘黄色那只还抓我,他们全都人立起来朝我吼,简直就是在攻击我。那只老臭虫真是恶心死了,当他完全任我发落的时候!但我正准备开枪时想到:枪声一定会很大,大到甚至超过隔壁的吟唱。枪声会吵醒‘女装小子’,女装小子会醒过来,套上他的性感睡衣下楼来看怎么回事。楼上那女人也会醒,或者她的小孩会醒,他们全都会下楼来,连那个四岁小鬼也不例外,边走还边揉着睡眼。我想到来场大屠杀——把他们全干掉。但我太有自制力了。

“我放下枪。他伸手乱摸乱抓那个放尿盆的床头小几,小几摇来摇去,因为他乱动得太厉害。猫被尿盆掉地的声音吓到,全都竖起身上的毛,拱起背,喉咙发出嘶嘶声,从我四周退开,但他还在床头几里摸来摸去,找出一个小罐子。罐里的钞票卷成卷发纸一样,他把钞票全倒出来,有些掉进打翻满地的尿里,猫都跑过来用脚掌把纸卷挥来拍去。他两手抱起一堆钞票朝我送,说:‘拿去吧,我就只有这么多。’但我知道他还有很多其他烟草罐子藏着钱,大家不都这么说吗?他却想这么便宜就收买我,我对他立刻完全失去慈悲心,用枪托猛打他的头,直到他动也不动。”

他看着我们,仿佛确信我们完全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闭上眼睛,感觉犹如坠落,然而当我张开眼睛,深渊仍在,我只是站在边缘。现在我的眼睛张开了,明晰知觉就成了我的新职业。故事说完,X孩子般哭起来,仿佛他值得怜悯,这时我再害怕他不过,怕自己真的开始怜悯他。看着他哭哭啼啼,我们变老了;他哭得像个孩子,我们则变成他的父母,必须决定怎么做对他最好。现在我是他的母亲,他们是他的父亲,我们看见我们共同的责任,在于身为他这场随机行动结果的起因。

“你一定最难受。”A对我说,因为我曾是这人的情人。但我们全强烈感受到同样的怖惧,因为,一旦他只为自己且独自一人采取行动,我们与他的共谋关系就结束了,如今可以站在与他不同的立场评断他,由此也评断自己。

我会试着把你形容得好一点。我很高兴你死在路障搭起来之前。我们在那路障里坐了牢受了罚,但我不会希望有你端着机关枪在我身旁,因为你是你自己的英雄,一直都是你自己的英雄,不会轻易受人命令。但你或许可以成为杰出的神风敢死飞行员,要不是你那么怕死的话。你让我们相信你是领导人,因此,在你对我们发号施令的时候,我们怎能结成联盟?我们与你有最深的共谋关系,我们景仰你的偏执狂,也因为景仰,便相信你的偏执狂本身就是各种事件的解释。但我始终都有点怕你,因为你抱我抱得太紧太紧,让我达到高潮的技巧灵活得近乎野蛮,像猎人剖开一头鹿。

听完X的告白,我们给他喝点水,重新绑起他的腿,然后塞住他的嘴,怕女装小子或楼下的未婚妈妈听见叫喊会来救他。然后我们下楼,在地下室讨论该拿他怎么办。A的女孩正在奶孩子,看来对自己怀中的奇迹有着晦涩难解但完完全全的心满意足。她气我们把她锁在地下室,说她永远不会离开A,因为A是她小孩的父亲,但我认为她这么说只是因为刚生了孩子情绪高昂,我们还是得小心她。A帮她煮了糙米和蔬菜,还加了两个蛋,因为现在她需要营养。讨论很久之后,B也拿了些食物上楼,但X把盘子摔到地上。他现在闹起脾气来了,B告诉我们;他认为我们的举动很不理性。

看来他昔日的自信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但我们对他不再有信心。我们共同做出决定,尽管C——真是满脑袋老电影啊!——起初是想把X锁在阁楼里,留给他一把左轮,让他自求解脱。但我们一致认为,也说服了C,X是不会这么做的,就算我们给他这个机会。

B从水槽下的小柜里取出一卷结实的绳子。我们等到天黑,漫不经心听着收音机,听见军队已被召集去终结汽车工人的罢工,但我们已被自家支部的意外事件震住了,对这消息都没有反应。眼前的私人情境似乎重要得多。

我们整天没给X松绑,因此他身上都是自己的排泄物,又脏又臭,脾气也很坏,咒骂我们。但当他看见绳子,起初是大笑起来,想虚张声势逃过一劫,然后转而口齿不清哭哭啼啼——除此别无他词能形容他痛哭失声的哀求。我们没有他竟也能采取行动,似乎令他惊诧。A手持左轮。这里离汉普斯戴荒地不远。

我们拿左轮抵着双臂仍牢牢绑住的X的背,逼他前进。在街上没碰到其他人,所经之处别人都悄悄移开,一定是以为我们全都喝醉了。荒地也空荡无人,只有远处一堆火,大概是某个无家可归的家庭在那里露宿。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我们不久便找到一棵合适的树。

X明白他已经没有希望,再度变得沉默,但当我把绳圈套在他颈上时,他问我是否爱他。这话让我十分意外——在我听来完全不是重点,但我还是回答,是的,我曾经爱过他,然后试了试绳结够不够活。B和C拉动绳子,他向上升去,像面旗子。窃窃私语的灌木丛上,一轮大得不祥的赤褐月亮挂得太低;脖子折断声传来之后,他在那月亮下激奋舞动了五分钟。然后屎尿齐下。真是一团脏乱!

他的身体静止下来,无力地悬垂,我们切断绳子,把尸体丢进草木丛。A吐了,B掉了点眼泪,C和我用树叶把尸体盖住,就像《林中孩童》里的知更鸟。我始终保持平静,平静到凶狠的地步,C对我说你变成母老虎了,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小猫咪。现在想起来,我认为正义获得了伸张,但我们本身既是罚者也是罪人,而且我们没挖洞埋x,便是因为想留下漏洞,让正义的日常活动有机会追上我们。我们的举动开始有些尊严,我们的非逻辑逐渐增添一种严酷美德,尽管我们以蒙昧陌生的眼光看着彼此:我们是谁,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们怎么可能做出这件事,怎么可能计划出这样的意图?

在地下室,A的女孩和婴儿睡得挺安详,我们泡茶,喝起来跟吊死他之前喝过的茶味道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B显露出强硬的道德感,说我们该去报警,去坦白一切并接受惩罚,因为我们并没做任何让自己蒙羞的事。但A有儿子要顾虑,想带苏西和小孩去韦尔斯山区一处他有朋友在的公社,在那里的新鲜空气中慢慢恢复,摆脱这段荒唐日子,还没头没脑地说他再也吃不下肉了,以后走路经过肉店都要避到对街去。他坐在床垫上熟睡女孩身旁,每分每秒都变得更像寻常人夫人父。但C和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该怎么想,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感觉的中断,一种迟钝的沉重,一种绝望。

九月初的纯净清凉天光照进来,用挑剔手指摸过房里的一切。我们看着白昼,有点惊讶,惊讶于它竟跟任何一天一样明亮,事实上比平常更明亮。然后我感觉一滴沉重雨水滴落在我头上,但那不是雨滴,因为外面正出着太阳,也不是蓄水池漏水,因为我们头顶上就是房东的房间。这滴水是红的。可怕!那是血,我抬头看见天花板上已被老头的血渗出一片污渍。

我们争执起来。我们是不是该照A想要的,在后院挖个洞把老头埋了,收拾自己仅有的家当,化名离开,偷偷各奔前程,还是该照B认为正确的,向执法单位自首?本能和意志再度对上:在一栋我根本不曾知晓其存在的建筑物上,我身处四楼窗台,不知道是意志还是本能在叫我跳,叫我逃。正讨论着,我们听见远处传来低沉轰隆,本以为是打雷,但当A打开收音机想知道现在几点,却只有军乐和新闻快报,告诉我们政变已经发生,军方掌权了,仿佛这里不是这里,而是香蕉共和国。他们在北边遭到一些抵抗,但正迅速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我们密谋筹划了半天,军方将领却同时也在密谋筹划,而我们竟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雷声愈来愈响,是枪弹和迫击炮的声音。天空很快便满布直升机。内战开始了。历史开始了。

<hr/> <ol><li>[23]译注:十三世纪初,在十字军东征的狂热中,法、德等国有人起而集结儿童成军,向东行进打算从事夺回耶路撒冷的“圣战”。成员大多在半途失散,不知所终。&#8203;</li><li>[24]Hosanna,基督教用语,希伯来文原意为“请你拯救!”,后来演变成一种赞美欢呼用词。&#8203;</li><li>[25]译注:Old Holbom,烟草厂牌。&#8203;</li><li>[26]译注:Sergei Ncchaev(1847-1882),俄国革命者,提倡高度纪律、专业组织的革命运动,着有《革命教义问答》。&#8203;</li><li>[27]译注:<i>Babes in the Wood</i>是一首古老民谣,描述两个孩童在树林中迷路死去,知更鸟飞来用翅膀遮覆住他们的尸体。&#8203;</li> </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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