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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红、绿两色美术纸剪出来的铃铛和松树,整齐地堆放在餐室的桌上。全都做完了。只剩下小饰物有待调整。去年她犯了个错误,让小孩子们做这件事。给他们洗净手指和手肘上的胶水、从他们的头发和脸蛋上摘掉银屑之后,她还得把大多数饰物从头做起。这一次,她要在交出铃铛和松树的同时,检查自己身上的每个胶水污迹。为了学校的圣诞节舞台剧演出,全镇的人都参与或帮忙了:年纪大些的男人修理舞台和安装栏杆;小伙子们则塑造新的店主形象,并给其面具涂上新漆。妇女们做玩具娃娃,孩子们则绘制彩色的圣诞晚餐,主要是甜食——糕、饼、糖果条、水果——的图片,因为烤火鸡对小小的手指来说画着太难了。小家伙们把铃铛和松树涂成银色之后,帕特丽莎本人就要在图画顶上的环里穿线了。东方之星是归哈珀负责的。他每年都要检查和修正,确保星星的角都是尖尖的,而且要在深色幕布做成的天空中亮得恰到好处。帕特丽莎设想着老内森·杜波列斯会再次发表开场白。他是个和蔼亲切的人,可是讲话往往不得要领。教堂的节目要更正式些——布道,合唱和儿童唱诗,以及为那些没有结巴、没有哭泣、没有僵住地背诗的孩子发奖——但以耶稣诞生为主题的学校演出是全镇都要投入的,是早在教堂建成之前就有的保留节目。

与近年来不同,一九七四年的十二月份温暖而多风。天空如同歌舞女郎般色彩缤纷:从单调的灰白色晨光变成绚丽的晚霞。空气中有一股矿石气味,是从天地初创时爆发的火山和不停地经受风吹而迅速冷却的熔岩上飘荡而来的。风吹刷着冰冷的石头,然后又刻蚀着,最后将其粉碎成猎犬钟爱的石块。同样的风曾吹起沙伊安和阿拉巴霍部落印第安人的绺绺头发,也把束束长毛从美洲野牛的肩上拂开,告诉每头牛另一个同类就在近旁。

帕特丽莎注意到那种矿石气味整整一天了,这时她给纸花分完类,装饰好,便抬头观看歌舞女郎般的天空反复变化。后来变化停止了,只有晚霞后丁香花形的淡紫色余晖。

她父亲早就上床了,他在晚餐桌上大谈了一通他计划中的加油站,最后说累了。鹰牌石油公司鼓励了他——和大型石油公司谈话是没用的。迪克和斯图亚特对提供贷款表现出兴趣,条件是他要说服别人把地卖给他。这样问题就在于选址了。在安娜店铺的对面吗?地点很好,可是圣救世主教堂也许不这么想。那就再往北?挨着萨金特食品和种子店?那里会有很多顾客——人们不用再为了加油跑上九十英里或者在住处存上几箱汽油。道路呢?从鲁比铺的街道向南北两边延伸与县级公路相接的两条土路,这方面是可以做些文章。不过,争取当地居民同意申请修路时可能会有问题——老年人会大动干戈的。他们喜欢远离县级公路,只让迷路的人和有见识的人接近。“不过,好好想想吧,帕特丽莎,要好好想想。我能修汽车、发动机,出售轮胎、电池、风扇皮带,还可以卖苏打汽水。安娜不经营的东西。没理由惹她生气的。”

帕特丽莎点点头。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的点子一向都不错。他当兽医的经历(是非法的——他没有执照——可又有谁知道或者愿意跑上一百英里路程去帮威斯顿·普尔猛拽卡在母马腹中的驹子呢?),他的屠宰生意(带给他一套屠宰的本领——剥皮、宰割、剔骨并冷藏),当然还有急救和殡葬活动。因为他曾想过当一名医生,而且学习过,他从事的多数行当都与在病者或死者身上开刀有关。开加油站的主意还是她记忆中第一次与开刀无涉的提议(尽管他在谈到拆卸引擎时眼睛确实闪着光)。她本希望他是个医生,上过医学院。机遇在于她母亲要活到今天。也许不成。也许狄利亚去世时他会外出到麦哈里去而不是进殡葬学校。

帕特爬上楼梯,进了她的房间,决定将晚上余下的时间用到她的历史项目上,或者确切地说,曾经是个历史项目,但现在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起初这项目是赠给鲁比居民的一份礼物——家谱汇集,十五个家族的家谱。像是倒置的树,树干伸向半空,树枝向四下蔓延。当这些家谱树完成之后,她开始给支系加上附录,注明谁与谁的关系种种,比如他们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属什么教派。她还从她学生们的自传作文中搜集一些更细微的线索。(“托马斯·布莱克霍斯之妻密西·瑞沃斯出生在密西西比河一带?她的姓名似乎暗示了……”)再无其他了。家长们抱怨孩子们像长舌妇似的,净跟人泄露些可以视为隐私甚至秘密的情况。后来,她的大部分笔记来自和人们的谈话,以及查看《圣经》和阅读教堂记事。当她要求看看信件和婚书时,事情就有点失控了。妇女们眯起眼睛,还笑着提出给她再加些咖啡。看不见的门纷纷关闭,谈话转到了天气上。但她并不想也不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了。家谱还需要在细处作些订正——生死、婚嫁——但她对附录的兴趣随着笔记的进展而增强了,随之放弃了自己全部的客观评述。这个项目除了她自己谁也看不懂。已经写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一个带句点的小写m,即婚配,成了一个玩笑,一个变幻,一次违法,让她沮丧得直咬拇指指甲。那些像她母亲一样有名无姓的女人是什么人呢?塞列斯特,奥利夫,索柔,伊芙琳,潘西。那些姓氏很普通的女人呢?布朗,史密斯,瑞沃斯,斯通,琼斯。一些妇女的身份依托于她们所嫁的男人——如果婚姻有效,就会成为一个摩根,一个弗拉德,一个布莱克霍斯,一个普尔,一个弗利特伍德。多薇曾让她把摩根家的《圣经》拿去了几个星期,但她在翻阅了布莱克霍斯家的《圣经》二十分钟之后,便认定了需要进一步发展新支系,以精确记录这十五家鲁比人之间的亲缘关系,他们的先祖来自黑文,再上溯则在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本来是闲暇时间的自愿行为,变成了深入细致的工作,而且对邻家的事情知道得太多时,就会贯穿着一种极坏的感觉,就像花粉沾在皮肤上。在布道坛上、学校教室里和典礼讲话中详细阐述的镇子故事的官方版,具有强烈的公共生命力。要添加脚注、指出漏洞和疑问,都需要敏锐的想象力和不懈的思考,往往与口头流传的历史彼此相左。帕特本想在文献中找到可能的证据来与故事相互印证,或者在证据不足之处加上她个人的诠释——她认为虽然是自由的但一定要有洞察力,因为只有她才具备所需要的情感距离。只有她才能揣摩出,为什么从布莱克霍斯家的《圣经》中通过伊坦·布莱克霍斯的名字会拉出一条线,在摩根家书中隐藏在撒迦利亚名字旁边的浓墨点又是什么含义。她父亲跟她讲过一些事情,但又拒绝讲另一些事情。像凯特和安娜这样的女性朋友倒是畅所欲言,不过年长些的妇女,像多薇、索恩和娄恩·杜波列斯,却讲得极少,隐藏得极多。“噢,我想他们兄弟之间有某种不合。”这是索恩在提到她叔祖的名字被勾掉时所说的全部内容。此外再无一言。

共有九个完整的大家族经历了最初的行程,他们都是从俄克拉荷马的菲尔立被驱逐和抛弃,出走之后在黑文创建镇子的。他们的姓氏都有传奇色彩:布莱克霍斯、摩根、普尔、弗利特伍德、比彻姆、卡托、弗拉德和两家杜波列斯。连同他们的兄弟姐妹、妻子儿女,总共是七十九或八十一个人(取决于那两个偷得的孩子算不算在内)。与他们一起来的是一些其他家庭的零散人员:一个姐妹和一个兄弟;四个堂表兄弟姐妹;一串姑姑姨妈和姑奶奶姨姥姥,照看着她们死去的兄弟姐妹、侄甥女、侄子外甥的孩子。这些零散人员又共有五十多个,他们的故事在帕特学生们的作文中,在野餐、教堂正餐时的闲聊和往事回忆中,在妇女干杂活和准备做头发时的谈话中,浮现了出来。老奶奶坐在地板上让孙女搔着头皮的时候,喜欢出声地回忆往事。每逢这种时刻,一段段故事就会源源道出,如同点点星火照亮了他们童年时代盘旋着的缺憾和他们成人后的阴影。奇闻轶事标出了他们围坐在篝火旁的空间。趣谈勾起了人们的回忆——一枚戒指,一块怀表,他们睡觉时曾攥在手里——还有对穿戴的描述:原本属于哥哥的太大的鞋子,姨奶奶的围巾,妹妹的缎檐女帽。他们谈论那些孤儿,有男有女,年龄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孩子们看到了这支跋涉的队伍,就要求参加进来。有两个蹒跚行走的孩子,他们干脆收养了,因为孩子被发现时的那种状况使他们别无选择。又多了八个人,所以总共大约有一百五十八个人走完那段路程。

他们走到菲尔立的郊外时,商妥由德拉姆·布莱克霍斯、列克特及其两个兄弟普莱阿和谢波德宣布他们的到来,而其他人则和撒迦利亚一起等着,因为当时老爷爷已经瘸得不让人扶着就不能在生人面前挺直站着,而生人的尊重是他的要求,生人的怜悯会让他瘫垮。他的一只脚被射穿了——是谁和为什么开的枪,没人知晓或承认,因为故事的要点似乎是当子弹射到他的脚时,他既没叫出声也没有瘸着走开。正是那脚伤,迫使他留在后面,而由他的朋友和三个儿子替他去搭话。不过,事后证明,那倒是个福分,因为他没有目睹真正的回绝,也没听到和他们只在一个方面不相像的人们口口相传的不可信的言辞。后来,人就不再是九家,而是更多了。他们成了由遭遇过的种种艰难困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伙步行者。他们对白人的恐惧虽然强烈,却是抽象的。他们牢记下对那些百般侮辱他们的人的清晰仇恨,那种侮辱难以形诸言语:先是驱逐他们,然后又在驱逐的过程中只给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差的食物。人们想知道的有关黑文或鲁比居民的任何事情,都存在于许许多多遭到冷落的事例的细节中。然而,那些细节中的细节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帕特走到窗前,抬起了窗子。她母亲的墓就在院子边上。风刮得飕飕的,似是要从黑暗的天穹上吹下亮晶晶的星星。百合花丛在屋宅旁窸窣作响。矿石的残味被空气中晚饭的气味盖住了。帕特关上窗户,回到桌边,为她的记录准备另一个条目。

四月份结婚的阿涅特和K.D.期待着第二年三月能够有个小孩。或者是娄恩·杜波列斯这么说的,她是应该知道的。娄恩是偷来的婴儿之一。当年费尔里·杜波列斯发现她像块石头似的安静地坐在一间茅屋门外。这个穿得脏兮兮的默不作声的孩子坐着的景象,本可以作为他们沿途所见的又一个孤独的画面而保留,只是那地方的与世隔绝令人难忘。费尔里当年十五岁,有些死心眼。她和密西·瑞沃斯走过去想弄清情况。屋里是死去的母亲,看不见一块面包。密西叹息了一声就吐了口唾沫。费尔里说了句“遭天谴的。原谅我,主”,并把婴儿抱了起来。当她们告诉别人见到的情景时,七个男人便去取铁锨了:德拉姆·布莱克霍斯及其两个儿子托马斯和彼得、列克特·摩根、阿奇尔·弗拉德、布鲁德·普尔和内森·杜波列斯的父亲贾弗纳尔。他们挖坟的时候,费尔里给那婴儿喂水泡的糕。普蕾斯·康普顿把她的衬裙扯开,裹起婴儿。福尔顿·贝斯特做了个结实的十字架。撒迦利亚由他的两个儿子谢波德和普莱阿一左一右搀扶着,让那只伤脚靠脚跟撑着,做了一次殡葬祷告。他女儿拉芙英、埃拉和塞拉妮为坟墓采集了一些粉色的欧蓍花。人们认真讨论了该如何安排那孩子——把她安置在哪里——因为男人们似乎坚决不肯在他们自己吃不饱的孩子中间再加上一个饿得要死的婴儿。费尔里与他们力争才把他们说服,而后又为起名字的事与比蒂·卡托争论起来,她再次获胜,命名婴儿为娄恩(原文为Lone,意为“孤独”。),因为他们发现她时她无依无靠。而娄恩至今依旧孑然一身,因为她从未结婚。当把她带大并教会她如何做接生婆的费尔里去世时,娄恩自然而然地接替了她,给大家接生,只有眼下阿涅特坚持要到丹比的医院去临产。这件事深深刺痛了娄恩(她仍然相信,正经女人都是在家中生产的,只有酒馆的女人才在医院生产),但她知道,弗利特伍德家的人依旧认定她对斯维蒂和杰夫的孩子们负有部分责任,尽管自从弗利特伍德家最后一个残疾婴儿出生以来,她已经为顺利分娩的母亲们接生了三十二个健康的婴儿。因此,除去阿涅特的预产期在一九七五年三月之外,她别的话一句也不说了。

帕特翻阅着摩根家的资料,找到其支系,到目前为止只有一项内容:

<i>科菲·史密斯〔又名K.D.(如肯塔基·德比)〕娶阿涅特·弗利特伍德为妻</i>

她又一次猜想,鲁比·摩根嫁的那个小伙子是谁呢?据说,是她哥哥们的一个战友。可是他是哪里人?他的名字“科菲”和撒迦利亚为竞选副州长而改名之前的名字是一样的,而他的姓又是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了。他死在欧洲战场,所以人们对他所知甚少,连他妻子都对他了解不多。从他的照片可以看出,他儿子丝毫不像列兵史密斯。K.D.是布莱克霍斯和摩根血统的一个翻版。

在K.D.和阿涅特的条目下没有多少空余地方,但帕特认为他们可能不需要更多的空白了。如果他们期待的孩子活了下来,肯定是个独生子。阿涅特的母亲只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成了父亲,他的孩子都有缺陷。何况,摩根家的这些后人也不像前辈那样人丁兴旺了。他们不像——

<i>撒迦利亚·摩根(又名老爷爷,即科菲)娶明迪·弗拉德(注:安娜·弗拉德的姑奶奶)为妻</i>

他们生了十四个孩子,九个长大成人。帕特的手指划过他们的姓名:普莱阿·摩根、列克特·摩根、谢波德·摩根、埃拉·摩根、拉芙英·摩根、塞拉妮·摩根、伽瓦纳·摩根、奎恩·摩根和斯考特·摩根。沿着用Skip黑色墨水画出的页边向上看去,她早期的一条注释写道:“经过七次生育,他们终于给一个女孩起了一个有掌管一切意义的响亮名字,我敢说他们叫她奎恩妮。”(奎恩一名原文为Queen,有“女王”之意。奎恩妮由奎恩转变而来。)从撒迦利亚的名字下引出并用箭头指出的另一条评论一直延续到那页纸的背面:“他给自己重新起了名。科菲是他的乳名——大概是柯菲的误写。而由于路易斯安那没有一家姓摩根的人或姓摩根的黑文人曾经为白人工作过,他为自己选择的姓大概和他的名字一样,源自他喜欢的某种东西或某处地方。撒迦利亚一名源自施洗者约翰的父亲吗?或者是有过幻象的撒迦利亚?就是那个看到过写满一卷书的诅咒和坐在篮子里的女人的人,那个看到过约书亚的脏衣变成华服的人,那个看到过不听话的后果的人?对不发慈悲或不懂同情的人的惩罚,是把他们分散到所有的民族中,而让乐土无人居住。这一切都极其符合撒迦利亚·摩根:诅咒,被塞进篮子盖上铅盖、藏到房子里的妇女,尤其是分散。分散可能使他备感恐惧。一群人、一个部族或者几个家庭形成的联合体的四分五裂,或者在科菲的实例中,早在居于邦克山之前就相互依存或近为邻居的几家人结成的伙伴关系的分裂。他不难想象他熟悉的人们一旦分裂、被抛到异国他乡的不同地方,彼此如同陌客的可怕后果。他一定是深怕认不出标志着这家人特征的下巴轮廓,那家人特有的眼神或步态。他唯恐在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孙中看不出自己的影子,唯恐不知道他的祖辈葬于何地或者如果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联系。这就是科菲为自己选了撒迦利亚这个名字的原因。如果他曾听过某个了不起的教士讲过约书亚加冕的故事,这就是对他最具吸引力之处。他不会给自己起当了国王的约书亚的名字,但在上帝和天使们对那个见证者讲了一些合乎常理的事情之后,科菲明白了一些道理。”

当帕特询问斯图亚特他祖父从哪儿得到的姓氏,他哼唧了半天才说,他觉得本来该是摩伊涅,不是摩根。或者是莱莫恩什么的,不过,“一些乡亲叫他黑科菲。我们叫他老爷爷,管我爹叫老爹”,说到这儿算完了。有点像受到了侮辱,因为他本人既不是爷爷也不是爹爹,不管加不加什么老字。因为摩根家族衰微了。撒迦利亚(老爷爷)的一个儿子,列克特,和他妻子贝克生了七个孩子,但只有四个成活了:埃尔德、双胞胎迪肯和斯图亚特,还有K.D.的母亲鲁比。埃尔德身后留给他妻子苏珊娜(史密斯)·摩根六个孩子——全都搬出黑文到北方的州去了。撒迦利亚不会满意这种做法的。搬走对他而言就意味着“分裂”。他的想法没错。十分肯定的是,从那时起家族的人丁就不再兴旺了,尽管生育补助金成倍地增长。钱越多,孩子反倒越少;孩子越少,能分配到的钱就越多。假设你以此积聚了足够多的钱财,就可以理解最富有的迪克和斯图亚特对K.D.的婚姻如此热衷的原因。反正帕特是这么看的。

不过,这九个完整家庭的姓氏后面,她都记下了自己挑选的小记号:8-R。这是煤矿最深层八层石头的简略名称。这些黑人肤色蓝黑,身材高大而优雅,他们清澈的眼睛毫不流露对那些不像他们这些八层石头的人的真正看法。就是那些曾经住在路易斯安那的人的后裔,那块土地开始属法国,后来属西班牙,后来又属法国,后来被卖给杰斐逊,最后在一八一二年成为一个州;他们始终住在那地方,说的是由西班牙语、法语和英语混在一起的他们自己的语言。就是那些在南北战争之后,尽管白人想方设法迫使他们留在路易斯安那充当佃农去干活,却蔑视和躲避白人的黑人的后裔。就是那些德高望重者的后裔,他们有三个孩子被选进州立法机构和县办公室:在未经法律程序也没有劣迹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无缘无故地被逐出政府时,拒不相信他们所猜测的是导致他们找不到别的脑力工作的真正原因。几乎所有被逐出或请出办公室(在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佐治亚)的黑人在一八七五年的清洗之后,找到了虽然影响较小但还算白领工作的活计。一个来自南卡罗来纳的黑人以街道清扫工的职业终其一生。可是他们(撒迦利亚·摩根和贾弗纳尔·杜波列斯在路易斯安那,德拉姆·布莱克霍斯在密西西比)却沦为赤贫阶层,成为农工。在重建一个国家的五年辉煌岁月之后,是十五年祈求在棉田、伐木场或稻田干汗流浃背的辛苦活的生涯。他们大概猜疑过但没敢说出口,他们不幸之不幸就在于他们有别于同种黑人的唯一特征:八层石头。在一八九○年,他们已经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一百二十年了。于是他们便分别背负着那段历史、那些岁月,以及他们腐蚀不掉的价值,走上了“出逃”的道路。他们从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走到俄克拉荷马,来到了他们仔细地叠在鞋里或塞进帽檐里的广告上描述的地方,结果却是被轰走。这一次他们总算彻底清醒了:他们十代以来始终相信,他们力求弥合的分界线处于自由与奴隶之间,富裕与贫穷之间。通常,但并非总是:白人与黑人。如今他们总算看到了一个新的区分:浅肤色和黑肤色。噢,他们原先就知道,在白人的头脑里有一种区分,但他们以前从未想到,这会在黑人中间产生后果,严重的后果。严重到他们的女儿在当新娘时会被别人回避,他们的儿子成了挑剩下的,有色人种被人看见与他们的姐妹交往会感到尴尬。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种族纯净的标志反倒成了污点。那种分裂让撒迦利亚感到惊悸,是因为他相信那样会掏空他们,而如今已成为更加危险的邪恶,因为如果他们分裂,并被不是纯种的人轻视,那么,如同死亡一样确定无疑的是,前十代人定会搅扰他们子孙的安宁,永不停息。

帕特确信,当八层石头的后代男性恰如撒迦利亚所担心的,确实分散了,进了军队,也就此一了百了了。应该一了百了嘛。他们称作“不承认”的拒绝,无异于一次灼伤,到一九四九年其疤痕该不痛不痒了吧?噢,不然。那些在那场大战中幸存的人一回到家乡,马上看到了黑文变成的样子,听到了其他黑人士兵被割掉睾丸的事件,以及勋章被红脖们(对美国南方农民的贬损称呼。)和南部邦联(美国南北战争时的南方政权。)的子孙们从胸前扯下的例子——认为这就是“不承认”的续篇。简直就像看到一支游行队伍的旗子上写着:厌战的士兵们!不欢迎你们回家!于是他们再次行动。恰如当年的跋涉者在第一次遭到冷拒之后绝不再找另一个黑人居住区一样,这一代人不参加组织,不进行城市战斗。他们巩固了八层石头的血统,并如以往一般高傲地进一步向西迁徙。新一代的父辈:迪肯·摩根、斯图亚特·摩根、威廉·卡托、爱斯·弗拉德、阿伦·普尔、内森·杜波列斯、摩斯·杜波列斯、阿诺德·弗利特伍德、奥西·比彻姆、哈珀·朱里、萨金特·波森、约翰·西赖特、爱德华·桑兹和帕特的父亲罗杰·贝斯特——他是第一个破坏了血统规矩的人。没人承认他的存在,是在密西西比那伙人注意并记住“不承认”来自浅色皮肤黑人之时被承认的人。蓝眼睛或灰眼睛的黄褐色皮肤的人,穿着优质西装。不过,如故事所说,他们心地善良。给过他们食物和毯子,为他们凑过钱,但在拒不让八层石头再多歇一夜这一点上却是毫不动摇。故事接着说,撒迦利亚·摩根和德拉姆·布莱克霍斯禁止妇女吃那些食物。朱普·卡托把毯子留在了帐篷里,上面整齐地堆着他们凑下的三美元九美分。但索恩说,她奶奶塞列斯特·布莱克霍斯偷偷溜回去,拿了吃的(但是没动那钱),又悄悄把吃的传给她妹妹萨莉·布莱克霍斯、比蒂·卡托和普蕾斯·康普顿,再分给孩子们。

规矩就这么立下了,并且默默地历经悸动的生活,因为人们从不提起它,只在撒迦利亚铸在大炉灶上的词句中有所暗示。不仅仅是一个规矩,还是一个谜:“当心他皱起的眉毛。”句中的“你”(被视为)这个呼语,不是对信仰者的命令,而是对不承认他们的那些人的威胁。他一定是花费了数月的心思才想出了那句话——不过如此——有着多重含义:显示严厉,敦促遵从上帝,却狡黠地不明指不言自明的代词,也不特指皱眉可能会引起什么后果或者这后果发生在谁身上。因此米斯纳组织的那帮十几岁少年想把它改成“是他皱起的眉毛”,其实比他们更具洞察力。瞧瞧他们对米努斯都做了些什么吧:强迫他退回或送还他带回家来结婚的女人,那个从弗吉尼亚来的沙色头发的漂亮姑娘。米努斯失去了(或者被迫放弃了)他为她买下的房子,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尽管他们都把他周末酗酒归咎于他对越南战场的记忆,尽管在让他给他们理发时拿他取笑,但帕特知道绝望中的爱是什么样子,这是她亲眼看到的。她相信她曾经在米努斯的眼睛里,也在她父亲的眼睛里看见过,那被他生意上的冒险可怜地掩盖着。

帕特在翻过K.D.的那些页之前,在页边空白处草草写下:“有人打了阿涅特。据乡亲们说,是女修道院的女人吧?要不,就像人们缄口不语所表明的,是K.D.打的?”随后,她拿起了记载罗杰·贝斯特情况的档案。内封上的标注是:

<i>罗杰·贝斯特娶狄利亚为妻</i>

她写道:“爸爸,他们不恨我们,因为妈妈是你的第一位顾客。他们恨我们,是因为她的模样像南方穷白人,而且注定会有像我这样白人长相的孩子。尽管我嫁给了比利·卡托,一个像你、像他们一样的八层石头,我却把肤色传给了我的女儿。你和大家都知道会是这样的。注意看看,许多与西赖特家的男孩结婚的桑兹家的女孩,多么在意要他们的孩子一定要与别的八层石头家庭成婚。我们是第一批看得出来的肤色突变的人,但还有与肤色无关的看不出来的东西。我知道所有相恋的男女都愿意有教士主持的婚姻,而且许多人办到了。但也另有许多人采用的是费尔里·杜波列斯所谓的“接收”办法。一个年轻的寡妇可能接收一个单身汉的住房。一个丧偶的光棍可能询问一个朋友或远亲,他能不能接收一个没什么指望的年轻姑娘。就像比利的家庭。他母亲弗恩生于布莱克霍斯家,被他外祖母的叔叔奥古斯特·卡托接收了。或者换句话说,比利的母亲成了她自己叔祖父的妻子。或者也可以说:我丈夫的父亲奥古斯特·卡托也是他外祖母(比蒂·卡托·布莱克霍斯)的叔叔,因此也就是比利的曾叔祖父。(比蒂·卡托的父亲斯特尔·卡托接收了一个叫奥尼斯蒂·琼斯的女人。应该是她坚持要给她女儿命名为弗伦德希普,听到那孩子后来一直叫比蒂大概很生气。)由于比蒂·卡托嫁给了彼得·布莱克霍斯,而她女儿弗恩·布莱克霍斯又成了比蒂叔叔的妻子,而且彼得·布莱克霍斯是比利·卡托的外祖父——唉,你能看出血缘规矩出的问题了。我知道,乱了辈分,何况,奥古斯特·卡托在接收小弗恩·布莱克霍斯时已经是老人了。要是没有布莱克霍斯家点头,他是绝对娶不成这门亲的。而如果他因为婚外配偶而名声不佳,或者接收这种方式不仅令人不满,还可能造成彻底驱逐,让私通双方打点行囊离开也是活该的话,他也是绝对得不到点头的。伊坦·布莱克霍斯——德拉姆最小的弟弟——和一个叫索拉丝的女人的情况大概就是如此(可以通过他的姓氏来解释家族谱系),而米努斯的母亲玛莎·斯通的案例(尽管哈珀·朱里说不准他认为他妻子跟谁好而背叛了他)则被坚信是如此。所以奥古斯特·卡托不受诱惑或不想在两家之外去寻亲,便向托马斯和彼得·布莱克霍斯兄弟俩提亲,要娶彼得的女儿弗恩。很可能是由于他的高龄,她只有一个孩子,即我的丈夫比利。不过,布莱克霍斯的血统存在着,这就使我女儿比莉·狄利亚成了索恩和多薇的第五代表妹?因为彼得·布莱克霍斯是托马斯·布莱克霍斯和萨莉·布莱克霍斯的兄弟,而托马斯·布莱克霍斯正是索恩和多薇的父亲。好了,萨莉·布莱克霍斯嫁给了阿伦·普尔,并有了十三个孩子。阿伦本准备给其中一个取名叫迪普,可是萨莉刚好犯了一阵病,于是阿伦就以别人想不到的更可怜的幽默,给他取了迪帕的名字。(“迪普”原文为Deep,意为“深的”,“迪帕”原文为Deeper,意为“更深的”。)十三个孩子中另有两个是比莉·狄利亚所爱恋的,其中的不对劲不仅在于数量和血统规矩,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帕特在最后几个字下面画了线,然后便写下了她母亲的名字,也在下面画了线,并用一个心形圈起来,继续写道:

“妇女们真的尝试过了,妈妈。她们当真试过了。凯特的母亲凯瑟琳·朱里,你记得她的,还有费尔里·杜波列斯(她去世了),以及娄恩、多薇·摩根和查理蒂·弗拉德。但当年她们谁也不会开车。你大概相信,她们内心深处是恨你的,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说不定没有一个人呢,因为她们请求男人们到女修道院去求助。我听说过她们所做的。多薇·摩根边哭边出去找人,挨家挨户地找:凯瑟琳的丈夫哈珀·朱里,查理蒂的丈夫爱斯·弗拉德,萨金特·波森(那个无知的黑人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姓是皮尔森呢)。所有的借口都是正当的、合理的。哪怕他们的妻子请求他们,他们也会找到借口,因为他们看不起你,妈妈,我知道。而且他们也鄙视爸爸娶了个没有姓的妻子,没有亲人的妻子,长着阳光般肤色的妻子,有损种族的妻子。两个接生婆都遇到了麻烦(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孩子的腿朝下呢),而她们只想在女修道院找到一个修女。费尔里小姐说,她们当中有个人曾经在医院工作过。凯瑟琳·朱里到索恩家去看迪克在不在。他不在家,倒是多薇在。是多薇去了西赖特家,又到了弗利特伍德家。去了步行可到的每一家。摩斯·杜波列斯住得很远。内森(他会跨上“硬货”,飞驰到耶稣那儿去求救的)也是。斯图亚特、普尔、桑兹和别的人家也是。最后他们得到了普立安牧师的同意。但在他把鞋带系好时,已经太迟了。费尔里小姐从你的床边跑到普立安家,隔着门大声叫嚷——她累得敲不动门,气得不想进屋——并且说:‘你可以把鞋再脱掉,牧师!还可以把你的布道袍备好,这样你就来得及赴葬礼了!’说罢她就从那儿走了。

“爸爸回来前,大家都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尸体能存放多久,而不管有没有父亲、有没有丈夫,你们俩都得下葬。但爸爸第二天回来了。来不及像样地守灵了。于是你就成了他的第一件工作,而且也是他做得很出色的工作。你很漂亮。臂弯里抱着婴儿。你准是挺为他骄傲的。

“他没有埋怨别人,只是责怪自己,为的是出席殡葬学习毕业典礼一事。我们曾经争论过,他不同意我的观点:那些八层石头不愿意带个白人进镇子,也不肯开车出镇到一个白人家里求援;可以说,他们对你的白皮肤恨之入骨,想出了各种不能去的理由。爸爸说了很多,说不只是一个妇女死于生产。我说,谁呢?那位母亲不是一个人死的,还有一个婴儿:要是女孩,你们打算给她取名弗斯汀;要是男孩,就按爸爸大哥的名字叫理查德。婴儿也死了。那是个女孩,妈妈。弗斯汀。我的小妹妹。我们本该一起长大的。帕特丽莎和弗斯汀。也许肤色太浅了,但我们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了。我们会结伴。我没有姑姑或叔叔,记得吧,因为爸爸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于他们所说的支原体肺炎,但实际上那应该是一九一九年的流行性感冒。所以,我嫁给比利·卡托,一方面因为他长得漂亮,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使我开心,还(主要地?)因为他有卡托家和布莱克霍斯家黑夜一般的皮肤,以及布莱克霍斯家笔直的头发。就像索恩和多薇的头发一样,还像伊斯特和斯考特的一样。可惜他死了,比利死了,我便带上我的浅肤色但不是白肤色的婴儿,搬回到你的漂亮小房子,房后就是殡仪馆和你的墓碑。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这么教着孩子,他们跟别人一样,用爸爸的姓氏称呼我为贝斯特小姐,我叫帕特·卡托的短短日子就此结束了。”

她的这些话早已写满了那页纸的背面,于是就换了张新纸,继续写下去:

“我还可以告诉你,除去你和K.D.的母亲,住在鲁比的人都还健在。请注意我说的是住在鲁比的人。他们当真骄傲地相信他们有福气,这全是因为在一九五三年以后,人全都死在欧洲、朝鲜或镇子以外的什么地方。连斯维蒂的孩子们也都还活着,而上帝知道,他们本来没理由活下来的。嘿,这事虽然听起来荒唐,我却相信这种永生的要求是这个镇子与爸爸的殡葬生意格格不入之处。因为他只能干等着人在战场上阵亡,或者死在女修道院那边或在别处发生的事故中,除此之外,他的汽车只能用做急救车而不会充当灵柩车。(比利死的时候,除去‘影响’没什么可埋葬的,那还包括一枚金戒指,扭曲得无法伸进一根手指。)他们认为爸爸理应遭到非难,因为他率先破坏了血统规矩,而他们若是为了阻止爸爸成功就拒绝死亡,对此我也认为不是不可能。事实上,阵亡事件和发生在其他镇子的死亡事故(费尔里小姐死于回黑文的路上;爱斯·弗拉德死于丹比的医院,但葬在黑文)就是爸爸接下的所有的活,可远远不够。急救车的活儿也不多,所以我就努力工作,让他相信,镇上为我教书付的钱就是给家里过日子的,他不必以他的股份向迪克的银行借款,也应该忘了加油站这一切。”

帕特把两手叠在脑后,靠到椅子上,心里琢磨着,当更多的人像内森或娄恩一样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到那时,她父亲的手艺会不会派上用场?或者,他们会不会做他们走出路易斯安那后在路上做的事?一倒下便就地埋了。也许他们是对的?死神是不是被拒于鲁比之外呢?帕特丽莎此时已经累了,想要睡觉,但她一时还不能不去想狄利亚的事。

“从天上到这里,妈妈,有很长一段路呢。你和我,妈妈,身处那些瘦得皮包骨、皮肤黑得发蓝的人当中,无论他们还是他们的妻子都不看你长长的棕发,你有蜜色亮斑的眼睛。爸爸和你说过没有,不必担心你的头,那没问题?记得他们怎样需要你吧,利用你到商店去买日用品或是一听奶,而他们却挤在店外墙角处躲着?那是你的肤色唯一可以利用的长处。别的场合都只能惹麻烦。提醒他们黑文何以存在,一座新镇子何以建起来取代它。白人制定的‘一滴血法’(1910 年被列入田纳西州法律,规定任何人身上只要流有一滴黑人血液即被视为黑人。),如果没人告诉你它的存在,你根本不知道如何遵循。我们开车穿过一座镇子或者有警车在附近时,爸爸就让我们从座位上下来,趴到车子的地板上,因为对一个陌生人讲你是有色人种是没用的,说你是他太太只能更倒霉。索恩或多薇也是新娘子的时候,跟你有过女人间的谈话吗?你觉得你又怀孕了,她们也怀孕了,你们在一起谈过你们都有什么感觉吗?煮茶治痔疮,互相偷偷地给盐舔、给铜锈吃吗?我怀比莉·狄利亚的时候特别想吃小苏打。你怀我的时候也一样吗?别的有孩子的年长妇女,比如已经有四个孩子的阿伦的老婆萨莉,给你出过主意吗?爱丽丝·普立安呢——她丈夫当时还不是牧师,但他已经听到了召唤,决定做牧师了,因此他们在还算年轻时应该有些慈悲心,有些圣洁的感情。他们是不是当即就欢迎你,还是等到大炉灶被重新安装好,或在下一年潮流回来时给你洗了礼,以便他们能够与你直接交谈,与你面面对视呢?

“在那次锡安山祈祷野餐活动中爸爸对你讲过什么?就是为驻扎在田纳西基地的有色人种士兵举行的那次。你们俩是怎么弄明白对方所说的话的?他讲路易斯安那话,你说田纳西话。音乐完全不同,声音来自身体的不同部分。准是像听两个不同的作曲家记在乐谱上的抒情曲。但当你们做爱时,他一定说了我爱你而你听懂了,这也是真的,因为我看到过从那时起他眼中的绝望神色—不管他想出了什么投资生意。”

帕特停下笔,揉着中指上的茧子。由于握笔太紧,她的肩和肘都疼了。她听得见穿过房门、走道对面她父亲的鼾声。像以往一样,她希望他能做个高兴的梦——能够缓解白天不快的梦,能够补足他不快乐的日子的愉快的梦。除去娶了她母亲,她想不出他还破坏了什么规矩,使他得巴结那些不尊重他的人。他有一次曾向她描述从军队回来时黑文的那副样子。他说,他坐在他父亲的门廊上咳嗽,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他在为我们哭泣了。他父亲福尔顿·贝斯特和他母亲奥利夫都在屋里悲伤之极地读着他给G.I.比尔基金会填好的申请书。他想接受高等教育,好进医学院,可他又是父母唯一幸存的孩子,别的全都死于流行性感冒了。他父母无法忍受去设想他再次离家外出,或者待在除去心性各方面全都会永久衰灭的镇子里。他正在前前后后地看着主街水泥路面上的裂缝时,爱斯·弗拉德和哈珀·朱里朝他走来,说是有个计划。迪克和斯图亚特·摩根有个计划。听完计划是怎么回事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那个在战争中怀上他孩子的长着淡褐色眼睛和淡棕色头发的姑娘写了一封信。多亏他没跟他们说起我们。不然的话,他们会像后来劝阻米努斯那样不让他结婚。说不定他知道他们会反对,所以只是捎信给我们。“亲爱的狄利亚,快来吧。马上来。这是汇款单。我会有不少麻烦,让我无法心安。你们全都到来之前,我会是个疯汉……”我们到达时,他们的下巴大概都气掉了,不过除去斯图亚特,没人直接说什么。他们根本用不着说什么。奥利夫上了床。福尔顿不停地哼哼唧唧,还一个劲儿揉着膝盖。唯独斯图亚特有胆子大声说出口:“他把我们撇下的破烂捡回来了。”多薇嘘住了他。索恩也是。费尔里·杜波列斯则骂着他:“上帝不喜欢丑陋的方式。当心他也会不认可你所爱的呢。”这番话多薇一定想过很多,直到一九六四年那番咒骂变成现实。可惜她们都是些女人,她们的话是很容易被那些勇敢的好男人在上天堂的路上忽略的。他们也去了那里,最终心满意足地看着那破烂被埋葬了。反正是大多数吧。也有一些还留存着,用一种他们长辈永远达不到的智慧教育他们的子孙。

帕特舔着牙,把贝斯特的资料放到一边。她挑了一个笔记本,既没做标记又没写引言,继续写下去。

“她不肯听我的话。一个字也不听。她在丹比的一家诊所工作——我想是当清洁工吧,但她看上去像个助理护士,因为她必须穿制服。我不知道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的意思是说,她说她在一个好人家的房子里有一间屋子,但我不信。反正不是全信。普尔家的一个男孩——也许是他们两个——去看了她。我知道这个,是因为那家最小的女孩狄娜告诉全班同学,说她哥哥指给她看了一座用圣诞老人和许多圣诞灯缀满前廊的房子。嗯,那肯定是鲁比之外的一处地方。她在说谎,而我宁可让蛇咬,也不愿意有个撒谎的孩子。我不想过分伤害她。我不知道我伤害过她。我只想制止那张撒谎的嘴,别告诉我她什么都没干。我看见他们了。三个孩子全在大炉灶的背后,她就在中间。再有就是我,在附近洗床单。”

帕特放下笔,不写了,并且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把她眼见的和她怕见的隔开。床单和那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在不该有血的地方有了血,或者在该有血的地方没有血呢?那是一年多以前,她觉得一切都在她的记忆中被淡忘了。在一九七三年的十月间发生了打架的事件。事后,比莉·狄利亚跑掉了,在女修道院里待了两周零一天。她在上午课间回来了,当时帕特正在教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她没待一会儿就要走。母女俩说了些愤恨的丑话,可谁都不敢离对方太近,以免像以前那样由动口而动手。她和普尔家的一个男孩走了便一去不回,直到今年年初才说及她的工作,写下她的地址。从那时起,帕特见过她两次:一次在三月份,另一次在阿涅特的婚礼上,那天她既是伴娘又是女傧相,因为阿涅特没有别人可找了,而且别的姑娘也不想得到和比莉·狄利亚一起走过通道的荣幸。或者只是帕特这么想。她只出席了婚礼,没去招待会,但她在大炉灶处看到了那些从女修道院来的姑娘,目睹了全过程,什么也没漏过她的眼睛。她看到了她们。她看到了普尔家的那些男孩,也看到了比莉·狄利亚坐下来和其中一个姑娘像老朋友似的聊天。她看到了普立安牧师、斯图亚特·摩根和那几个姑娘争论着。等她们开车走了之后,她还看到了比莉·狄利亚把她的花束扔进安娜的垃圾桶里并走开了,阿波罗和布鲁德·普尔紧随其后。

比莉·狄利亚第二天就开着她自己的车走了,没和她提一句婚礼、招待会、女修道院姑娘的事或别的什么。帕特竭力想记起,那熨斗是怎么到了她手里的,又是什么话使得她抓着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通用公司生产的叫作“皇室悠闲”的电熨斗,跑上楼去,砰地打到了她女儿的头上。她这个最重温情的母亲,只差几英寸就把女儿杀死了。她这个人宠爱孩子,不仅要保护他们不彼此伤害,还要保护他们不受那些背后中伤她女儿的太心狠的家长们的伤害。她这个人曾经要求自己要理智,要态度温和,要有判断力和自尊心,这次却从楼梯上摔下来,磕得周身青肿,只得停了两天的课。她上过学,也自修过,心里很清楚人人都知道那个长着浅色皮肤、没有姓氏的女人的杂种女儿不仅可爱,而且十分有用,价值不可估量。她在努力弄清自己怎么会抄起熨斗的过程中,才明白过来,还早在比莉·狄利亚是婴儿的时候,她就多少把她当成一种责任了。她基本上不可能成为帕特丽莎·卡托那样的淑女了。是因为当街脱掉短裤那件事吗?比莉·狄利亚当时才三岁嘛。帕特深知,她女儿若是个八层石头,他们也不会抓住那件事来对付她。他们也就是看到什么是什么——无非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做了件傻事。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是不是还有别的情况?但这个沉寂的夜晚,她要考虑的问题在于,她是保护了比莉·狄利亚还是牺牲了她。她是不是还在继续牺牲她呢?她手中提着电熨斗跑上楼梯去揍的,是活在八层石头心目中的小姑娘,而不是她女儿。

帕特舔了舔下嘴唇,尝到了咸味,不知那泪水到底是为谁而流。

内森·杜波列斯,鲁比公认最老的男性,对听众表示了欢迎。他跟堂弟摩斯争论了一番每年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事,然后说西蒙·加里牧师是个更恰当的人选。但他最终还是被镇上的人说服了,因为加里牧师讲话太长,何况又不属于鲁比初创家庭,他搬来这里不是与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是与朝鲜战争有关。内森高大结实,和蔼可亲,连斯图亚特·摩根都佩服他。他娶了埃尔德·摩根的女儿摩丝为妻。由于他们的孩子都死了,他特别爱惜别人的孩子:主持一年一度的儿童节野餐,精心指导节目排练的时候兜里揣着咳嗽糖和提神丸来救急。

此刻,还带着刚跨下来的马的气味,他爬上讲台,环视着听众。他清了清喉咙,却大吃一惊:原先准备好要说的话全都想不起来了,而脱口说出的似乎适合别的场合。

“我五岁的时候,”他说,“我们离开了路易斯安那;我六十五岁的时候,跳进了卡车,离开黑文来到这个新地方。我知道,要是摩丝还健在或是我们的四个孩子有一个还活着,我就不会那么做的。你们都认识我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不剩地——在一九二二年被龙卷风夺走了。我和摩丝在一块陌生人的小麦地里找到了他们。但我从来没后悔来到这儿。从来没有。这片土地上的蜜比我知道的任何地方的都甜。我在一些地方砍过甘蔗,地里土的味道就像甘蔗,这种土还真不少。不,我从来没后悔过一分钟。但现在我心里有伤心事,也许在我主诞生的这个季节,我会弄明白那是什么。我嗓子眼里的干渴,眼睛里存着的泪水。我知道我见识的岁月超过了上帝通常应允一个人的年限,可这种嗓子眼里的干渴是新鲜的。眼里的泪水也是。我把这情况想了一遍,我能想出来的只有我不久前做过的一个梦。”

在倒数第二排,娄恩·杜波列斯挨着理查德·米斯纳坐着,米斯纳的另一边是安娜。她前倾着身子瞥了一眼安娜,想看明白她是不是也走了神。安娜莞尔一笑,但没有转头看她,于是她便靠回去,忍受着老内森又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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