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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庭院,满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来,到处打扫一番,可她们好像也看不到那样的情形。

清晨的时候,通往屋后那道缝隙,乃至延伸至院子里的一道,会生出一行银色的穗杆,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又神秘地消失;而沿着围墙的阴影里,生得仿佛黄藤一般模样的精魅,无声无息贴在上面,起初我以为它们真的是地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它们没有叶片,根须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砖缝,小武告诉我,它们都是隆冬将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这里感应到井龙神的灵气,因而才聚拢来的,对人无害。

小武——?

那天我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坐在落光了花、叶的木兰树上,他起初却以为我看不见他,当他见我抬头一径在看他时,才对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问他:“你淘气,就不怕摔下来?”

他两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那根纤细的树枝却好像完全没受到重量似的,在风里轻轻摇摆:“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脚的丫头。”

天蓝蓝的,很高,飘着几把云丝,淡淡的风吹着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话,而是仰头对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嗯,今天天气又很好。”

小武看着我,忽然笑了:“丫头,你早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若不是看见你跟着我到了这家,我也不会想到……一直以来,看不见乌龟的时候就看见小武,也许小武就是我的乌龟变的?。”

小武耸耸肩,大大伸个懒腰仰躺在树杈上,望着天:“嗯……今天天气的确又很好。”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

我在严家一切渐渐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内的事,也开始多学着做些针线活。韩奶奶的腿已经好了,但终归还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么利索了,却还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里里外外张罗忙碌。

“小雪”这日晨起,天色骤然阴沉,没有下雪,而是飘起了绵绵密密的小雨。

韩奶奶打发我到她家去拿点东西,我就出来了。韩奶奶家住在严家的侧门外那条巷子里对面的一户,玉灵婚后便不大进严家做事了,踏踏实实在夫家每日几乎足不出门,我也好些天没看见她,怪想念的。

打着伞走在湿泠泠的青砖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气,正低着头走,忽然听到一个清悦的歌声:“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歌,但不知道为何,它字字我都听到耳朵里,脆生生的声音很好听,我循声望过去,街角那边墙根下站着个手里拿着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里抛一下。球很轻,应该是藤编的,而那女孩身上则穿着件白色的一口钟罩袍,腰上绑着同样藤黄的腰带,年纪看来比我略小,额前有一行整齐的刘海儿贴着,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怔了一下,这女孩长得煞是标致,黑黑的长眉、弯弯的凤眼,脸色很白像是涂了粉,嘴唇鲜红的,头发却没有梳双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们一样在头顶缠了几色缎带,编成环髻,剩下的则束成一绺儿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娇小,看上去粉妆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里去了,我有点吃惊,再仔细看去时,只见她没穿鞋子,这么冷的天竟打着一双赤脚站在湿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个寒颤,这时我旁边恰好走过一个人,我没看到他,他也捧着东西低着头走,我俩差一点就撞在身上,幸好这人反应快,一下侧身让开了,手里的东西才没碰到,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的儿子,他爹管他叫扁头,他也就比我大两岁的模样,这会儿手里捧着的是盛着两尾活鱼的水盆,看样子是往哪家送鱼去的。

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让他过去,不敢说话,他则没好气地瞥了我一下,继续往前走了。这么一吓,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我心有余悸,怕不是又看到什么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到了韩家,院子里有个姑娘在洗衣服,我认得她是玉灵的小姑子,闺名英儿,她看见我就笑道:“玉灵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欢香馆,说是找那儿的老板娘有什么事,你白跑这一趟了。”

我说我只是帮你家老大人来拿药的,她就洗了手引我进屋,一边跟我发牢骚:“我哥又去庄上了,听说今年收成真不好,粮食本就不多,收到仓里还霉了一半,乡下闹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来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严家里,外面的事都很少听说,所以搭不上话,只好笑笑。拿好了东西,我正要告辞,就见门外玉灵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惊慌地撞进来:“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么事了?”英儿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玉灵拍拍胸口:“咳,真吓人呢!那些人在外面打架,就那边街口,有个老头怕是要死了……”我也吓了一跳:“啊?谁要死了?”玉灵这时才看见了我:“月儿你来了?你先别出去,外面……”她心有余悸地指指门:“严家那两个新来的怎如此强横?在那追着赶打几个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头也打破了。”

“吓!”英儿皱眉道:“嫂子你说的新来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灵点头:“就是他了。”

“呸!那厮也就是这样货色罢了。”英儿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进屋去,玉灵又叫住她:“是了,月儿你在刚好,方才三娘让我带了点心给你。”

“哦?又劳烦三娘挂心了!”我顿时雀跃起来。

玉灵把一个包袱摊开给我看:“这一包是菊花饼,这一壶是松花酒。三娘说吃这菊花饼,专为防病祛秽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过来,可玉灵却面有难色:“我今日去找她,本为请她教我做北方那边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却劝我说这两年都流年不好,不若多省些粮食留待将来用……她有些话我实在不懂,粮食耗了不过再种,竟至于要连做酒的米也省?”

我讪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话什么意思。”又耽搁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见玉灵说的被打的花子,远远只看见麻刁利等几人站在那边叉着腰大声说话,我进严家以后就再没与这人对面过,只是听说他做人活络,不知怎么严大爷就特别看重,有事都叫他递送奔走的。

一阵冷风把几丝雨粉吹进我的脖领里,我缩了缩肩,脚上忽然踢到个东西,发出“砰啷”一声,我低头看去,竟是个破了边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着转。我四下里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刚才玉灵说的那些花子丢下的吧?这碗不要了?

我略一迟疑,也就没放在心上继续走我的路,耳边不经意间又听到来时那阵儿歌声:“稻叶儿青青、稻叶儿黄……”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并没有那女孩儿的身影,就看见那个藤编的球不知从哪滚了出来,碰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尖尖上,就猛地被抛起来一二丈高,然后落在地上,再轻盈地弹飞起来,半空中顺势落在严家的一面墙头上,轻轻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进严家的墙里面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藤球飞进严家,差点惊叫出声,连忙定了定神,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看见我。

回到园子里,韩奶奶正在煮热梅茶,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帮忙,她摆摆手:“少爷早上起来就打了几个喷嚏,我说他是受风寒了吧?这会儿就嗓子闷了,还强撑着……你也是的,你该给少爷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赘你就多劝两句嘛,这毛雨针针的天,最伤人元气……是了,你到厨房去,今明这两天叫她们就别端带鸡鸭的菜来,蛋也不能吃,你给少爷做些清淡小菜,他爱吃你做的……送粥罢了。”

“是。”我不敢多说什么,就打了伞拿上空食盒去厨房,给厨下的人传过了话,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将一只肥鸡起骨,听见我说的话,她就冷哼了一声,虽没说什么,却和旁边切菜的婆子对视一下翻翻白眼,我只好装作看不见。

厨房里现成的有冬瓜,这时节经过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涂,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还记得以前曾听桃三娘说过,这种经霜冬瓜的籽更是好东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药方说拿这白冬瓜仁五两、桃花四两、白杨皮二两研干为末,每日正餐食后便服一瓷勺,日三次,一连三十日,女子即可肤容白净,若想肤泽白中透红,则只要把桃花多加少许就可,据说还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面脂药的,效验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点火腿、几朵泡发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盐、酱和豆粉拌匀,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块,烧油锅将瓜略炒,然后加水焖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姜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后勾芡出锅淋在瓜块上。同时,我将豆皮切条约半碗,上铺一层鲜黄豆酱,再把一块腊肉切薄片展开在豆酱上,入笼屉里慢火蒸熟,我正做完这些,就听见平时专管筛米做饭的婆子在外面嚷嚷:“你们快、快来几个人!拦着那些畜生……别进了厨房!”

李嫂拿着锅勺冲到门边看:“吓!它们要往院子里跑了,你们快拦住!”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我还得看着蒸菜所以没动,就听外面那些人拿着扫帚到处拍打,今冬的老鼠不知什么缘故,实在猖狂。

我提着食盒回这边院子,途中就看见两个平时专管扫院子的婆子,拿个耙子在那将几只打死的老鼠归入个簸箕里,两人似乎还在商量着等一家里的老鼠都打完,就拿到哪里去烧掉,我虽然不怕老鼠,但骤然一日里有这么多老鼠作闹,还是觉得心里闹得慌,连忙赶回去,韩奶奶正和二少爷在屋里说话,我端出菜和粳米粥,就听见头顶的房梁上一阵“窸窸窣窣”老鼠跑动发出的声响,我抬头一望,果然就有两三只拳头大的老鼠影子在梁柱边吱溜一下不见了,但另一边的屋檐里又传出另一串“吧啦吧啦”老鼠脚爪踩着木头奔跑过去的声音,韩奶奶疑惑地走出来张望:“吓!今日听到好多回了,都从哪冒出来这么多?”

我搭腔道:“厨房那边也有,打死好几只了。”正说着,外面就传来“乓当”一声,我和韩奶奶立刻出去看,是外间那个小灶上热的茶铫子翻了,梅茶洒了一地,几只老鼠受了惊吓,四散而去,韩奶奶气得跺脚:“吓!这些畜生!”

我收拾起茶铫,院子里骤然刮起一阵旋风,我知道是那只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的黑色大鸟又飞回来了,它张开双翅的影子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半爿院子的上空,我站起身朝外张望一下,自从上回井龙神荼夼醒来的时候,它曾凶恶地攻击过我们,但那之后倒没什么特别动静,时而消失几日,时而飞回来盘桓两天,又不知去向。这会儿,它好像十分烦躁,不断直着嗓子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翅膀不断扑动,吹得院子里的树枝乱摇晃。

韩奶奶是看不见那只大鸟的,她骂完老鼠又埋怨老天乱刮风,不把院子里的花草都连根拔不可。

我把怕吹倒的器皿都挨墙放好,就看见方才那两个扫院婆子走来,说是到各院子来帮忙逮老鼠的,韩奶奶就指给她们有老鼠的地方,我回到屋里,二少爷端着碗诧异地说:“那只大鸟看来有些异常之处?老鼠也突然间多了起来,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方才看见的奇怪女孩儿以及那忽高忽低跳动着的藤球,张嘴正想说这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猛地从外面蹦进屋里,就挨着我的裤子边过,我下意识以为是老鼠,吓得差点叫喊一声伸脚去踩,但只听“咕呱”一声,原来是翻着两个大白眼的癞蛤蟆跳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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